[酷兒影展] 囍宴:五千年的性壓抑,與華語同志片的展望
這次酷兒影展,在大螢幕重看《囍宴》,真切感覺到三年前在籌拍學年製作時,指導老師問我的一句話:「《囍宴》之後,你還要拍什麼?」
華人同志片在《囍宴》之後,到底還能拍什麼?這牽扯到「同志」放在華人的單一文化脈絡之下,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李安已經把最大的東西都講完了,華人父權結構之下的種種意識形態,結婚根本不是因為兩個人相愛,可能有,但更多是為了別人。男大當婚、傳宗接代、面子、禮數、交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兩個家庭的事,是招待親友的事,是長幼階級的事,是犧牲自己強迫去迎合眾人祝福的「喜」事。如果連結婚這麼大的事情都可以作假,那就表示兩人結合這檔事實在「大到不能倒」,不僅集合了這個結構最重視的各種東西,也同時在這個場合一次壓在兩位新人的身上。
重看《囍宴》,才發現結婚這等「人生大事」,原來是這麼巨大的一件事。也必須要放在同志和異鄉的背景,才能看到「五千年來的性壓抑」是這麼一個現象,怎麼都撼動不了、無能為力、虛假也必須成真的文化潛規則。
Simon有好幾次都被孤立在其他角色之外。像是偉同跟家裡講電話時,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經過走廊去上廁所。或是岳父岳母到紐約,熱切的圍在偉同和威威旁邊,只剩他成了外人。表面上他必須是旁觀者、見證者,但實際上是受傷最深的當事者。整場婚姻是個big lie,但為了符合長輩、親友、整個社會和父權結構的期待,謊言必須維持下去,犧牲必須維持下去,直到紙包不住火的燎原之際。Simon是真心誠意的想進入高家的世界,可是周圍都是假的,無怪乎真感情一直在受傷。或許他不了解整個婚禮在華人文化上的意義,但是用最純真的態度去關懷、支持著別人。
而那些假的東西,也不是包裝著那些含蓄的、不可言說的真感情嗎?
沈默寡言的父親,是驅動整部戲的最大動力。中風危急之際還念念不忘要抱孫子,使得偉同成家變得日益迫切。母親的角色是父權的代言人,以軟性的方式為兒子施加壓力。什麼時候結婚?有小孩怎麼不說?甚至在偉同實在忍不住出櫃了,她仍然淚眼汪汪的說:「不要告訴你爸」,盡力去維持父權的尊嚴。舊時代的女性與新時代的女性,高金素梅飾演的顧威威敢愛敢恨,明知偉同不愛她仍窮追猛打,終熬成高家媳婦。而趙文瑄的高偉同則有著華人移民的色彩,錙銖必較、精打細算,常把「你下次再害我賠錢,就扣你薪水」掛在嘴邊。愛錢、視錢如命(就因為可以報稅減免才被說服去假結婚),在我看來,這也是想在異鄉闖出自己一片天的強大野心。
而就同志符碼,李安的考據也做的異常用心。如偉同三不五時就上健身房運動,順應著男同志族群健身運動雕塑身材的風氣。又,婚禮後Simon在公園擺設的攤位,其「Silence=Death」與粉紅三角形代表的是愛滋爆發時期,LGBT組織鼓勵大家打破沈默,正視對同志壓迫與生命消逝的事實,站出來爭取政府和社會的重視。而Simon所述及的「不安全性行為」,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會「搞出人命」,既是根源於當時無遠弗屆的愛滋恐懼,亦是對於男女性交的提醒與嘲弄。
20年過去了,類似的事情都在持續著,但這題材已經氾濫到人們都不想看了,也做不過《囍宴》的全面與細膩。父親最後的理解,以華人的含蓄去兼容並蓄。或許也暗示著時至今日,「華人婚姻」和同志論述,不會是永遠互斥的。
幸好,本屆酷兒影展,有許多臺灣短片令人眼睛一亮。《海倫她媽》以常見的家庭親子題材做出輕鬆有趣的氛圍。《囍》在極短篇幅中張力十足的道出假結婚後的荒謬性,一併致敬了金趙光壽導演的《兩個婚禮一個葬禮》。《青親》的陳壕導演則在同志按摩的題材上另辟蹊徑,情感濃烈令人動容。《蘋果男孩》承襲臺灣一貫的小清新,卻出乎意料關注在青少年情慾的議題,精彩至極。《晃遊身體》則是相當另類的在實驗/紀錄的邊界上遊走,如同片中被記錄者的性/別流動性,或許性/別本身不該受制於僵化的定義,還有很多無限可能。
兩岸三地華語圈,關錦鵬的《藍宇》、王家衛的《春光乍現》與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至今觀眾記憶猶新。臺灣從1986年的《孽子》到《青少年哪吒》、《囍宴》達到高峰,2000年後有陳俊志《美麗少年》、陳正道《盛夏光年》、商業喜劇《十七歲的天空》與周美玲的《豔光四射歌舞團》、《刺青》、《漂浪青春》等等。新的切入、新的衝突、新的論述在哪裡?還有什麼同志的故事是別人沒拍過的?我想對於新時代的創作者,這是要走出去的一條路。
製片徐立功談《囍宴》
第一屆酷兒影展宣傳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