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我們一起在相同的輪迴中翻滾。



「以前我爸爸每天都在聽音樂,我很討厭他聽的音樂。十五歲那年我有了初戀,突然之間,那些音樂我都聽懂了。後來她離開了我,音樂卻留了下來。」吳念真飾演的NJ回憶著音樂與他的關係,銀幕外的我面對《一一》也有相同感觸,當年《一一》選擇不在台灣映演,朋友借了我她在國外買的VCD,或許是對這部獲獎連連的作品有著錯誤期待,也或許是當時的年紀和心情還沒到位吧,只覺得跟電影距離遙遠,進不去角色世界,搞不懂他們為何要把生活過的那麼混亂與辛苦;這次在大銀幕與《一一》重逢,反而狠狠哭了一場。

或許,是懂了NJ和阿瑞(柯素雲)的日本行,是為能尋回美好時光,試著彌補年輕時期的錯過,然而他們最終仍舊無奈地理解,即便生命重來一遍,他們可能還是會做出一模一樣的抉擇,人並沒有因為年紀變大而更睿智,蒼老只是讓人更清楚生命的輪廓與限制,每一種決定都無法兩全其美的遺憾;楊德昌導演透過剪接,把NJ和阿瑞的愛情故事、NJ的小兒子洋洋對糾察隊女孩的暗戀、以及大女兒婷婷和鄰居莉莉和胖子的三角戀情給串在一起,三組角色的愛情故事都不相同,但對愛情的好奇、渴望、計較與害怕受到傷害的心情卻又如此相近,訴說的正是不同年紀的你我,看似思想差異極大,其實是時間造成的錯覺,人的經歷往往比我們料想的更貼近彼此,總是在年輕時候想要搞清楚大人世界的遊戲規矩,邁入中年後,才發現自己多麼想要重回那個只能看到人的背面、不清楚人的正面有多險惡的年少時光;想來,我們都曾經是洋洋,對生活感到偌大好奇、接著變成了婷婷,初嚐愛情與死亡的滋味、然後成為電影裡的大人們,有時自私有時貪婪有時焦慮有時失落.....,忙的焦頭爛額卻還是感到不快樂(慾望與不滿足綁架著我們的心),最終我們都會變成婆婆,時間從指縫間不斷流失,所剩無幾,無力改變現狀,只能感傷地承認:老了,老了。

《一一》說活著好難,但它並不消極悲觀,也許我們無法(也無力)窺探生命的全貌,只能掌握部分真相,一如洋洋拍攝的背面照或是片中多次出現的「監視器」畫面(監視器只能錄下一小節生活片段,呈現出「片段」的真實,這邊的真實指的是觀看者對監視器畫面做出的臆測,它依然不是真正的真實);但生命的驚奇/驚喜,同樣來自未知,電影裡,婷婷種植的花朵遲遲不開花,老師說過度保護植物反而不容易開花,電影尾聲,盆栽裡的植物終於長出花苞,象徵經歷過愛情與死亡磨練的婷婷即將蛻變(婆婆送給婷婷的蝴蝶摺紙,也在隱喻她的成長),苦難,是生命的養分,擁有苦難的人生,或許才有綻放美麗花朵的機會(偉大的創作不都在苦難中誕生)。

「我已經好幾天都沒睡了,我好累喔,婆婆。現在,妳原諒我了,我可以好好的睡了。婆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妳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我現在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一一》片中許多人名都是疊字,婷婷、雲雲、莉莉、敏敏等,我不清楚楊德昌導演是否刻意選擇疊字名字,但疊字的人名會讓我想起吉姆賈木許( Jim Jarmusch)導演的《派特森》,《派特森》一片有大量的『雙』意象(雙胞胎、相同的名字、名字往前念和往後念都一樣),影射主角在現有人生外,遙想著另一個截然不同人生(平行時空)的可能性;《一一》片中,NJ和阿瑞的日本行或敏敏的山上修煉時光,不也能視作平行時空,演繹(渴望)著:「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是否我會過的更好」的假想題;有趣的是,楊德昌導演給出的答案,既浪漫又不浪漫,不浪漫的是:洋洋、婷婷(莉莉和胖子)、NJ(或其他大人)和婆婆等人,代表不同階段人生的縮影,無論我們怎麼試圖改變命運軌跡(更好或更壞),最終都脫離不了生老病死的範疇,亦即從個人到群體,我們都處於巨大輪迴中,反覆上演著同樣戲碼,沒有人更特殊也沒有人更不特殊;但浪漫地想,導演其實是在提點銀幕外的觀眾,既然生命有其限制(生老病死),那麼在有限時間內,你/妳想怎麼過完這一生,逃避或放手一搏?

年輕時候看《一一》,很不喜歡NJ和阿瑞(柯素雲飾演)的重逢,覺得阿瑞的反應太情緒化與歇斯底里,這次重看才明白阿瑞情緒的大起大落是因為累積多年的怨懟找不到發洩管道的關係,我在阿瑞身上彷彿看見了《愛在日落巴黎時》裡的席琳(兩人年紀相仿,也都對無疾而終的愛情依舊懷有憧憬),有時安於現狀,有時又咄咄逼人,想要放手再追一次愛情卻又被現實(自身的膽怯與NJ的保守)逼著不敢躁進,不上不下的年紀與處境,才讓她變得如此焦慮

《一一》有許多橋段都處理的極好(可惜部分台詞太說教、某些表演太舞台劇),喜歡電影開場未久,洋洋拍攝團體照時被幾個女孩子捉弄,洋洋搞不清楚背後哪個女孩用手指戳了他的頭,他的「迷惘」正是影片主題,人生就像被戳頭的洋洋,怎麼都搞不清楚開自己玩笑的是誰(命運、運氣、天注定?),只能生悶氣與無奈;我喜歡電影裡時常流露的荒謬喜感,愛情的背叛與戰爭(莉莉和男友和老師和母親之間的複雜關係,其實有點恐怖啊)、職場的虛偽假面與惺惺作態、以及台灣常見的抄襲文化等,看起來頗有《台北物語》的Fu;我喜歡電影裡的大人們,一個一個都跟昏迷不醒的婆婆聊天,既是希望能喚醒昏睡的婆婆,其實也是出於寂寞而想找個人好好聊天,昏迷的婆婆成了最好的聆聽者,不就暗示著現實生活中的我們,總是各說各話,沒人懂著聆聽他人內心的聲音,諷刺的是,當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出現,大人們又一個一個離家,沒有陪在婆婆身邊,這讓我想起上週末回台南參加表妹婚禮,離開台南時先去探望90幾歲的外婆,外婆的記憶力大不如前,同一件事總要反覆講上十來次,當我們跟她道別時,外婆說:「今天不留下來嗎?留下來住一晚,不要急著回台北。」,外婆語氣中有藏不住的失望,而我們只能笑著道歉說得走了,唉,我們都是如此,儘管愛著家人,但最最在乎與在意的還是自己的生活吧。



我還喜歡《一一》片中,婆婆離世前的魔幻場景,婆婆究竟有沒有迴光返照或這一切只是婷婷的幻想,電影沒有給出正面的答案(生命充滿著難解之謎),但看著婆婆摺給婷婷的蝴蝶以及婷婷在奶奶腿上睡著的畫面,眼淚還是忍不住啪躂啪躂掉下來,我覺得婆婆一定有回來看顧孫女,並心疼她在這段時間,同時面臨愛情與家庭與死亡的考驗與煎熬;我還喜歡洋洋在葬禮上跟婆婆說的一番話,洋洋一開始不願跟昏迷中的婆婆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還沒有經歷什麼風浪),後來洋洋寫了篇文章送給婆婆,代表他跟姐姐、父親、母親一樣,都在經歷過連串的變故後,不知不覺地長大了一些。

洋洋:「婆婆,我好想妳,尤其是我看到那個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妳常跟我说:妳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覺得……我也老了。」。

從多年前對《一一》沒有什麼感覺到喜歡上《一一》,我覺得,我也老了。

最後,看完《一一》,忽然很想吃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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