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上的魔術師》:原來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


「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天橋上的魔術師》吳明益


楊雅喆導演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全十集播映完畢,影集的評價兩極,我個人是喜愛的那一派,技術面非常高水準,劇情部分則要到影集後段,才能更明白導演的企圖與用心。

【試映】

有幸在光點華山看了改編自吳明益小說,楊雅喆導演的《天橋上的魔術師》第三、四集。影片播映完畢,戲院亮燈,忽然有點鼻酸與感動。台灣的影視作品,無論是視效的運用或劇情的深廣度,都在持續進步。《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敘事是緩的,老實說,我覺得這部作品很適合在大銀幕放映,細節夠多,一個不專心,就可能會錯失掉一些驚喜。但在小螢幕觀賞也有好處,至少金句可以重複聽個幾次,或是中華商場空照景時可以隨時按下暫停鍵,好好檢視特效與搭景的用心和強大,或者再看一次朱軒洋在鏡子前梳頭的帥勁,根本是《阿飛正傳》的張國榮與梁朝偉再現。

【第一、二集】

魔術師說:因為它不見了、消失了,你才會記得它曾經是你的。

《天橋上的魔術師》的魔術師根本是《逃出絕命鎮》裡的 Catherine Keener 化身,透過聲音催眠眾人。魔術師也讓我想起吹笛人,帶領著孩子一路走出村莊。天橋上眾人隨小黑人跳舞一幕,從自由奔放的舞蹈變成軍事操練,暗示了故事的可能發展(自由意志受到束縛/洗腦,內心渴望自由與解放,卻忘不了要「聽從命令」的潛意識反應)。


【第三集:水晶球】


一,這集有兩個橋段好曖昧。阿派到唐先生的店裡做西裝,唐先生不在店內,一名俊俏的年輕男子與阿派有著短暫互動。阿派不知道該跟這名男子說什麼,為了化解尷尬,他假裝要「抽」出布匹,男子見阿派臉紅氣喘依然無法將布匹給「抽」出來,特地上前幫忙。兩人小手碰小手,什麼話都不用說,慾望已經漫出螢幕。另一場戲,唐先生幫阿派試裝,並且為他套上一雙新鞋。畫面上,唐先生手握著阿派的腳踝,將阿派的腳輕輕「放」進鞋子。保守年代,阿派在唐先生的店裡,一會兒抽出來,一會兒放進去,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覺得這設計好多遐想的情色空間。

另外,抽與放,也像是出櫃(抽)和重新躲回櫃子(放)的意象。

二,「不是你的人,終究不是你的人。」唐先生。

唐先生是明眼人,一句話讓阿派從櫃子裡走出來。但被發現秘密的阿派,感到心虛與驚慌,他對唐先生惡言相向,再次躲回到櫃子裡。保守的年代,「櫃子」裡常常擠滿了人,不只是性向的壓抑,也有對社會的不滿(例如原住民受到的歧視)、對黨國的憤怒、對自由的渴望的遮遮掩掩。

三,阿派說唐先生是貓妖,魔術師說阿派是貓,阿派傷了唐先生,一群男子替唐先生抱不平,他們追著阿派跑時,也有一群貓出現在商場。貓,就是他們,不同面孔,相同身份

四,第三集最後一幕,阿派準備一份禮物送給即將當兵的阿猴,禮物的包裝紙被撕破一角。阿派本想親手把禮物交給阿猴,但見阿猴跟女友小蘭親密跳著舞,他把禮物擺在桌上,默默離去。離去前,阿派輕輕撫了一下被撕破的包裝紙。缺了一角的包裝紙,形狀像極了一顆心,像在訴說,阿派的心,已經破碎。

【第四集:石獅子】

一,商場書店老闆買了個老箱子,眾人圍觀,想知道箱子裡藏了什麼寶物。箱子打開,裡頭裝著情色書刊,小朋友們一個個眼睛亮了起來(對性充滿好奇),大人們趕忙把書給收起來。但箱子裡還有一本厚重的「台灣四百年史」,圍觀的大人們臉色瞬間慘白,大夥趕忙鳥獸散,這本書若被發現,吃不完兜著走。

儘管「危機處理」的速度夠快,潘朵拉的盒子卻已打開,有些思想在大人與孩子心中產生變化,性與自由已經逃出密閉箱子。

二,鎖匠的小兒子阿蓋獲得一把沒有鎖頭的鑰匙。阿蓋晚上會夢遊,夢醒時,會對自己為何不是在自家房間,而是在商場走廊或騎樓的狀況感到困惑不解。其實,人心就是一道道上鎖的箱子,而夢遊的阿蓋穿梭在不同人家之間,想要解開(開鎖)每個人心中暗藏的秘密,。

三,「你讓小孩隨便做夢是很危險的,尤其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夢。」小朋友畫的漫畫書被老師沒收,她特地拜訪學生家長,給予家長警告,要求大人們一起剝奪小孩的夢,不准孩子發揮創意(限制個人思想的發展)。至於愛做夢(夢遊)的阿蓋,在特務逮補反動人士的夜晚,發現自己的夢醒了,他眼中的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

四,書店老闆有一副印刷工具,可以用來賺錢(販售女兒畫的漫畫),也可以拿來拓展思想(販賣禁書)。黨國特務有一台相機,可以攝影,留下影像紀錄,也可以成為搜集罪證的工具,用來要脅與指控反動人士。「工具」會隨著使用者心態的差異,而有不同目的和意義

影集中,特務抱著阿蓋,教導(教育)阿蓋如何使用相機,喀喳,喀喳,像是扣板機,在孩子面前展現黨國的權力,在孩子眼前摧毀他的父母的權威性(國家大於父母),在孩子心中種下恐懼的種子。溫文儒雅的鄭有傑把特務的陰森與恐怖給演得入木三分!


【第五集:文鳥】


年輕的孩子提早長大,面對生死。國家暴力讓活下來的人飽受言語霸凌,讓倖存者對自我的「生」感到罪惡,彷彿活著是一種背叛,是一種膽小。《天橋上的魔術師》看了五集,直到:「老師,妳也會檢舉妳的爸媽嗎?」台詞出現,才讓我忍不住爆淚,只覺得痛啊,痛的不是生死兩隔的無奈,而是一個孩子被迫背負這樣的傷口,一輩子。

第五集另一個打動我的點是阿蓋把「不再發光的髮圈」交給大珮後,將頭埋在雙臂間的畫面。擦不亮的髮圈,代表阿蓋的「無能為力」(死去的人無法復生),也是阿蓋與自己的初戀告別的悲傷(而他扛起小珮的遺言,試著讓大珮臉上展現笑容)。

【第六集:影子】

功課好、帥氣又廣受歡迎的 Nori 有個秘密,但他只能將秘密藏在櫃子裡,不敢透露。不同於 Nori 的藏,餐館的小八則是面對打壓也要勇敢地展現自己。然而,與眾不同者很容易遭到群體的排擠,小八越是在生活中遭遇挫折,Nori 就越往櫃子鑽。

第六集的敘事有回到前三集的鬆,帶點喜劇風格,但情感依舊壓抑。這集的魔術師給了 Nori 一盒火柴,或許是跟《賣火柴的小女孩》呼應,只能在稍縱即逝的微弱火光中,看見美麗風景。

另外, Nori 有讓我想起大珮和小珮,某種程度上,Nori 也跟大珮和小珮走向相同的命運,維持著一個活著(外顯)一個死去(秘密)的模樣。而 Nori 的母親則可以跟阿蓋做為對照,阿蓋一直喊活著的大珮是小珮,那是對逝者的不捨,以及情感上的否認。Nori 的母親則是猜到了兒子的秘密,同樣選擇不說,藉此否認兒子的「真實模樣」(害怕面對事實)。

【第七集:火柴】

「妳(美枝子)知道他(Nori)的夢是什麼?不知道?那他怎麼來妳的夢中?」

一,Nori 去了 99 樓,點媽遍尋不著兒子的下落。鄰人笑 Nori 是人妖,會下地獄,點媽和先生也抱怨兒子讓他們顏面無光。然而,一場火柴帶來的魔幻之旅,卻見點媽為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孩仗義執言,幹破你老爸的爛屁股,點媽接受了那個男孩,一如她在內心接受了 Nori 真正的樣貌。終於,母親在夢中(內心)見到她思念多日的兒子。

二,「Smile for me.」是出現在第七集的台詞(也是Nori 的愛歌歌名),但第八集的阿猴也有對小蘭說:「妳笑一下嘛。」當我們非常在乎一個人時,總會顧慮對方的心情,免不了希望對方能為自己再多做點什麼好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些,但有時候,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了,才是最無奈的啊。

三,第七集是點媽的內心世界呈現,Nori 的失蹤使得點媽有些恍神,也讓這集的時間感和空間感變得混亂,像是處在清醒與夢境中間的灰色地帶,醒著又像是在夢中,睡著時又彷彿是身處現實。儘管知道 Nori 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才會逃家,但孫淑媚的表演實在太叫人揪心,尤其天台上和魔術師對話一幕,魔術師直接點出 Nori 的失蹤和家人與鄰居的不認同有所關聯,孫淑媚聞言,臉上先是出現埋怨與憤怒的表情,接著慢慢被愧疚的情緒取代,點媽表情的變化實在是讓人看得好心疼,害我邊看內心邊吶喊:「導演,拜託你快放 Nori 回家,他媽媽真的很擔心他!!!」

四,第六集有個 Nori 悲傷看著鏡子,並伸手想要抓住夢想的畫面,第七集有個點媽看著鏡子,伸手要抓住失去的兒子的畫面,兩個畫面刻意重複,訴說點媽終於回應了魔術師對她的提點:「妳知道他的夢是什麼?不知道?那他怎麼來妳的夢中?」當點媽終於懂兒子的夢,才在夢中再次與兒子相見。

【第八集:錄音帶】

一,阿猴當兵,小蘭上了大學,兩人相處時間變少,他們拿空白錄音帶錄下自己的心情,陪伴對方度過無數日子,只是彼此生活畢竟天差地別,感情漸淡。小蘭決定分手,阿猴不願接受這個結果,他的身份、他的自卑、他的憤怒、他的悲傷,堆疊累積成為一頭巨獸,阿猴決定作出最壞的打算,要與小蘭玉石俱焚。然而,錄音帶不只有 A 面還有 B 面,魔術師把鬆脫的磁帶捲回,播放,再給這對戀人們一次面對不同未來的機會。

二,「就算有一天我們沒在一起了,我們都要記得現在很愛很愛的樣子。」

《天橋上的魔術師》第七、八集都在講「失去後的擁有」美枝子失去了兒子,阿猴和小蘭失去了彼此,但思念讓 Nori 住進母親的心理,接受現狀讓小蘭與阿猴,活在他們永不褪色的愛情回憶中。

三,第八集的阿派溫柔到不行,周旋在阿猴和小蘭之間,希望他們能體諒彼此,阿派花很多時間和心思替他人著想,沒有半點屬於自身慾望的私心。第八集後段,阿猴懷疑阿派在追求小蘭,他們發生衝突。此時,阿派在自己的內心對阿猴說:「不是你的人,終究不是你的」呼應了唐先生在第三集對他說過的話。多麼無奈的設定啊,唐先生希望阿派放手,阿派希望阿猴不要過度執著,我們總是陷在不屬於自己的戀情中無法自拔,要走出愛情的漩渦,旁人講再多也沒用,只能靠自己想辦法走出來。

四,阿猴在 KTV 喝悶酒,抱怨小蘭沒有戴他送給她的手環,阿澤這時拿出小蘭為阿猴準備的信封,寫好名字貼上郵票的信封以及空白錄音帶,訴說小蘭期待收到阿猴消息的渴望。對愛情欠缺安全感又嚴重缺乏自信的阿猴,看著小蘭準備好的信封與錄音帶,臉上露出了笑容,在那一刻,阿猴總算「記起」小蘭對他的愛

五,「英文練習簿?你是真的要認真唸書喔?」阿派
「對啊,長官說要努力讀書才配得上小蘭。」阿猴

儘管影集沒有說破阿派對阿猴到底懷有怎樣的情感,但阿派在聽到阿猴表示要為小蘭做出更多的努力時,他臉上掛著的笑容,慢慢沉了下來。暗戀有多辛苦?問阿派最清楚。

話說,這一集我注意到阿派手上有刺青了,暗示他在幫派中的地位有慢慢爬升上去。《天橋上的魔術師》人物繁多,很多角色都收在某個點上,沒有繼續發展下去。這使得觀眾的情緒很難有出口,就像阿派只能靠刺青這樣的細節讓觀眾自行想像他的後續發展。但想想,人與人的緣份,看似很深,其實很淺,有些曾經熟悉的人,常常因為空間距離的拉開,而消失在彼此生命中(只剩下回憶)。這讓我想起國小一位要好的朋友,當時天天膩在一起,以為會一輩子保持聯絡。上了國、高中後,兩人就讀的班級不同(但我們仍是同校),沒了交集,慢慢失去彼此的消息。正似《天橋上的魔術師》的阿派、阿猴、小蘭、Nori、小珮、特莉莎等人,最後都成了劇中年輕孩子回憶裡的「角色」,曾經真實的存在,如今消失不見,彷彿童年時光只是一部電影,一場夢。

六,「火車來了,來台北的人會先遇到這個彎,後來火車也會很慢地再一次過這個彎,讓離開的人能夠好好地再看這裡一眼,之後,就是不同的風景了。」這段話好美,完美描繪了《天橋上的魔術師》的精神,人們北上落腳,帶著興奮的眼光,看彎道上喜怒哀樂的各種風景,回程時,再次經過同個彎道,心有不捨,只能痴戀地再看一眼過往,好好道別,邁向下個階段。

第八集結尾,小蘭用錄音機錄下商場的聲音:不知道是北上或是南下的列車駛過轟隆聲、訂製制服店家的拉客聲、打磨鑰匙的聲響、攪拌麵茶的喀噠聲、遠處傳來的冰淇淋叭噗聲等,這一幕讓我想起當初愛上《羅馬》以及《童年往事》的原因,用聲音將觀眾帶回遙遠的舊時光,喚醒內心的童年/青春回憶。


【第九集:金魚】


「不要聽,不要回頭看,金魚的泡泡就不會破。」

一個關於「抓交替」的故事。特莉莎很寂寞,小不點也很寂寞,小不點答應要跟著特莉莎一塊走(其實是特莉莎誘惑他一起走向死亡),然而,母親的呼喚讓小不點感到猶豫,特莉莎聽見小不點的心聲,知道小不點對陽世還有留戀,決定放了他,給他一條生路。

一個關於「暴力」的故事。特莉莎和小不點都受到暴力的對待,特莉莎逝去的姊姊與她們的父親有著暗黑的秘密,倒著走上樓梯,才不會被後面的鬼追上,掛起來的紅色內罩,有著(被迫)早熟的氣息。至於小不點的父母,一個沈迷酒精,一個沈迷賭博,他們對小不點的忽略,讓他以為自己不被接受,而有了逃亡(離開)的念頭。大人在孩子內心種下的暴力,可怕又苦澀

第九集也是關於初戀的故事,兩顆寂寞的靈魂相互陪伴彼此,可惜愛情沒能開花結果。最後那顆鏡頭,中華商場被淚海淹沒,一個人看海,一個人思念,小不點的世界,是一座孤島 (點媽靠賭博來排解失去大兒子的苦痛,她也是一座無人可以理解的孤島吧)。有趣的是,後來再看一次第九集,不再覺得片尾水漫西門町的畫面是淚海,而是把一整片海獻給:「我愛...特莉莎。」(特莉莎的守護靈是金魚,在水中的她,就不會再受到傷害了吧)

【第十集:超時空手錶】

「時間已經過了,沒有魔術了,你也一樣,沒有小不點了。」

影集結尾,商場來了另一名魔術師,阿蓋和阿卡跟小不點說:「他賣的東西跟之前的魔術師一樣,不要被騙了。」失去的人與事沒有回來(孩子慢慢接受死亡的概念)、魔術師也不再只是魔術師(想像力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被消磨掉而至消失),不想要長大的孩子,就這麼長大了。

第十集裡,小不點前往 99 樓,他的 99 樓是電影世界(令我想起了《開羅紫玫瑰》),讓現實生活中彷彿是隱形人的自己得以被(大眾/父母)看見。然而,影像雖然能夠幫助人們保存(喚醒)記憶,但不管攝影機多麼努力地紀錄一切,終究只能捕捉到生活的一小塊碎片。老電影(老照片)勾起的回憶,其實都只是簡單的提示,我們腦海裡留存的記憶,才是補齊畫面細節的關鍵要素

《天橋上的魔術師》第十集再次致敬《戀戀風塵》,劇情既溫柔又無奈,小不點跟父母親道別時,他哭喊著:「舶來品,舶來品,三雙兩百」這一幕讓我心都碎了,那是第一集小不點的叫賣台詞,那時候的他(和所有人)還沒經歷死亡、還沒經歷失去,那是小不點的幸福時光,也是劇中人物的幸福時光,在一切都還未崩塌前,最後的完整。

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天橋上的魔術師》用十集篇幅,帶領觀眾走過年少、初戀、失去,最後走向我們現在身處的當下。


【後話補充】


第一印象

不久前回父母家吃晚餐,姪子問我有沒有看過《天橋上的魔術師》?我說有啊。他說他也有看。我問他喜歡嗎?他說他其實看不是很懂,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會想要繼續看下去,覺得越來越好看(姪子目前追到第九集)。很開心姪子也喜歡這部作品,在串流盛行的年代,影集如果無法在第一時間就勾住觀眾的注意力,很容易就會被放棄。

對我來說,看劇就像是跟一個人交往,一開始的印象往往跟最終印象有所落差。我寧願交往的對象是第一印象普通,交往後越來越喜歡這個人的溫柔,也不要是一開始很喜歡,交往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對方其實是爛人一枚。

《天橋上的魔術師》越後面越棒,完全收服了我。

關於阿澤與阿卡

《天橋上的魔術師》裡,青年派的 Nori、阿派、阿猴和小蘭都有故事,阿澤的篇幅最少。少年組合中,小不點、阿蓋、大小珮、特莉莎都有故事,阿卡的戲份最少。以戲來說,阿澤和阿卡的出場少,觀眾印象較淺,對演員來說自然覺得有些可惜。放在現實人生,阿澤和阿卡卻可能是這群人中最幸福的兄弟,平凡活著,安穩平安地長大,距離不幸最為遙遠。

關於點媽與小不點

「不要聽,不要回頭看,金魚的泡泡就不會破。」

第九集,小不點跟著特莉莎的腳步,決定離開中華商場,途中點爸、阿蓋等人都喊著小不點的名字,小不點不為所動,執意離去,直到點媽喊了小不點,他才猶豫,原本的金魚泡泡,「啵」的一聲破掉了。第十集,小不點進入電影世界,點爸反覆看電影,小不點都不回應點爸的聲聲呼喊,直到點媽進戲院看片,小不點才有回應。

其實從第一集開始,就能看出小不點最在意的人其實是點媽。相較於點爸,點媽對 Nori 的偏心更為外顯。人都是如此,誰給的愛越少,你越是渴望從對方身上獲得愛。這種不對等的愛,一再出現在《天橋上的魔術師》片中(人都是自虐的吧),阿蓋對小珮、阿派對阿猴、阿猴對小蘭,皆是如此。

回到第九集的金魚泡泡,我覺得金魚泡泡是一種「否認」機制,自我防備,躲在泡泡裡,就能假裝外面世界的暴力(無論是政治、肉體或是心理)不存在。但假裝暴力不存在,暴力並不會消失。《天橋上的魔術師》有很多人去了 99 樓,再也沒有回來,但是小不點回來了。我們可以說小不點的回歸是因為點爸的淚水(《父子關係》、愛的證明),我卻覺得小不點回歸的最大意義是:面對問題。

面對不對等的愛、面對失去、面對死亡、面對成長。 99 樓專門收藏孩子們的幻想寶物,小不點從 99 樓回來,代表他的心境的成長,不再那麼天真,更靠近成人俗世一步。

從 99 樓到 101 樓

每個時代都有屬於他們的回憶。70、80 年代的台北人記憶是中華商場,新一代的台北人共同記憶,大概就是 101 大樓吧(例如跨年的璀璨煙花)。

演員群戲

《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演員群戲非常精彩,孫淑媚的角色情感幅度大,篇幅又多,特別吸睛;阿派(朱軒洋)、阿猴(羅士齊)、小蘭(盧以恩)、Nori (初孟軒)等年輕演員,表演也很出色,阿派的溫柔守護、阿猴的執著瘋狂、小蘭的出走焦慮、Nori 的傷心秘密,每個角色都各自懷抱著不同心情,對手戲來回激盪,擦出耀眼的戲劇火花。童星組,阿蓋(羅謙紹)的調皮搗蛋、大珮小珮(林潔宜和林潔旻)從單純的孩子到經歷死亡分離的悲傷、特莉莎(偉莉莎)的沈默與憂愁,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而飾演小不點的李奕樵,除了驚喜還是驚喜,最後兩集的表演,火力全開,扛住角色的複雜性與戲劇張力,年底金鐘拿獎有望?

當然,我們不能忘記《天橋上的魔術師》的客串演員組,鄭有傑、袁富華、萬芳等人,都在有限的篇幅裡,為影集增添更為豐富飽滿的色彩。

距離的美感

《天橋上的魔術師》播映後,網路上引起很多爭論,好評讚美情節鋪陳細膩動人,幕後團隊重現舊時空的技術高超。負評則大略分成兩派,一派說節奏慢、看不懂、沒有主題;一派質疑為何要講白色恐怖和同志題材?質疑 80 年末沒有特務在中華商場走動、沒有影片說的那麼恐怖,並表示影集裡的中華商場跟自己的兒時記憶完全不同云云。

看不懂《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朋友,或許是不習慣沒有明確主題的作品,但我們把《天橋上的魔術師》拆成一集或兩集各別分析,便會發現它的主題很清楚,例如大珮在失去家人後,面對的是生死與內心的負罪感、小蘭與阿猴講的是愛情的執著與傷害、Nori和點媽訴說社會對多元性向的陌生與歧視,可能帶來的深遠影響與迫害等。若把《天橋上的魔術師》視為一個整體,它也有一個共通的主題貫穿其中(觀眾必須在看過幾集後,才會對作品的「整體性」有一個較為清晰的想法),關於消失與記憶:消失的人、建築、時間,是真正的消失嗎?或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人們的心中?

《天橋上的魔術師》不是《光陰的故事》,它的目的不只是懷舊,不只是販賣某種美好的情懷,它有導演想要討論的議題,而劇中的中華商場,或許也不是人們渴望看到的中華商場,它可以是隱喻,可以是台灣的縮影,關於生活在台灣土地上的人的故事。

很多人批評《天橋上的魔術師》販賣特定的政治立場。那麼《光陰的故事》就不是販賣特定的政治立場嗎?粉飾太平,說過往年代一切都好,難道不是一種宣傳?為什麼講到白恐、228 就是「又來了」的質疑與反對態度?講到過往多麼美好,就是「對嘛,這才是我想看的東西」?以前的影視作品不能講白恐不能談228,講了會被禁(就算觸及相關議題,也要很隱諱地談,讓觀眾自行體會過往時代的肅殺氣氛),現在開始有討論的聲音,又大肆批評導演販賣特定的政治觀點,要他不要談,不要說,不要講...

網路上也有不少人表示《天橋上的魔術師》裡的中華商場跟他記憶中的中華商場不同。每個人記憶中的中華商場都會相同嗎?我國小三四年級左右在中華商場碰到一位怪叔叔的經驗,難道會是所有人的共同經驗(少數人遭遇的經歷,就不真實存在嗎)?中華商場的共同回憶到底是什麼?只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嗎?

有人說自己在商場出沒幾十年,根本沒像影集說的那麼恐怖。我也是成長於戒嚴與經濟起飛的時代,我也不覺得自己的生活特別的難過。為什麼我不覺得難過?學校規定不准講台語,我就乖乖不講台語、爸媽說不准談政治,我就不碰政治、上學穿著打扮不要搞怪不要翹課,我就好好地待在校園內、碰到警察不要起衝突要有禮貌,我都照辦。是啊,要活過戒嚴時代不難啊,乖乖聽話就好。但那不代表其他家庭沒有過痛苦的經歷,不代表影集中提及的事件不是真實的存在。

那麼,楊雅喆導演有沒有特定的政治立場?一定有,肯定有。每個人本來就有屬於自己的意識型態。很多人從事創作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要傳達內心的想法,希望自己的意見能被聽見。當然啦,也有些創作者為了推廣作品,會迴避「敏感」的議題(例如避談政治),刻意隱匿內心的真正想法。但,那仍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展現。

《天橋上的魔術師》有沒有它誇大渲染的部分?如果聽過報導者的 Podcast ,其中一集有提到「老師,你會不會檢舉你爸媽?」這句台詞的出處,從訪談者的回應聽來,楊雅喆導演有為了增加戲劇效果,將事件的情境給放大,這是常見的戲劇手法,就像大部份的傳記片都會把主角的人生描繪的轟轟烈烈充滿戲劇性,不這麼拍,就吸引不了太多觀眾的注意。

《天橋上的魔術師》是爛作品嗎?我無法替其他人發言,就我個人來說,《天橋上的魔術師》距離我對爛片的認知,非常非常的遙遠,它的劇情看似鬆散實則縝密,劇中出現的台詞,往往是聽見的當下不覺得有何特別,幾集過後,才忽然意識到早前某句台詞原來另有涵義,而感到驚喜與佩服。台灣過去幾年不斷有厲害的台劇推出,《天橋上的魔術師》從導演到劇本到技術面到演員,通通沒有落拍,精緻且完成度高,將台劇推到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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