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沒多久就要結束了,許多回憶都會變得光彩奪目。

知名能樂師觀山壽三郎,受封為人間國寶。壽三郎的妻子早逝,他與三名子女的感情疏離。長子壽一不滿父親的冷漠,成年後離家獨立生活,放棄能樂,成為一名摔角手。長女小舞與熱愛饒舌樂的拉麵店老闆結婚,育有一子。小兒子踊介當上律師,與家人保持距離。壽三郎的養子壽限無,擁有能劇天份,礙於身份(血統)無法成為繼承人。壽一離家25年後,傳來父親重病消息,即刻返家,肩負起照護的責任。然而,72歲又重病的老爸,卻戀上年輕女看護小櫻,甚至揚言要把遺產全部留給小櫻,家庭風波再起...

到底是我運氣好,還是日劇水準真的高高高?宮藤官九郎擔任編劇的《我家的故事》,讓我看得捧腹大笑又忍不住悲傷落淚。明明是有點老土的情節:父親跟兒女間化不開的心結、壽三郎的失智症,引發健康與遺產分配的問題、壽一陷入:該要繼承家業成為能樂師,或是繼續擔任摔角手的兩難抉擇、神秘女看護小櫻的身世之謎,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多角戀情,搞得觀山家雞飛狗跳、壽三郎決心在死前揭發隱瞞多年的秘密,帶來家族的強烈衝擊、壽一與弟妹間的嫌隙和怨懟日益升高、壽一與前妻由香爭奪兒子秀生的監護權,又該怎麼解決?

光看劇情摘要,以為《我家的故事》會是一部重口味(灑狗血)的作品,然而,影片整體調性比我預期的要輕盈許多,淚水沒那麼氾濫,戲劇衝突沒那麼排山倒海,劇集中段,喜劇感甚至壓過悲傷感。

《我家的故事》的好看,在於影片對傳統技藝的尊敬與宣揚,不懂能劇的朋友,可以在這部作品裡,學到些能劇小知識。《我家的故事》的迷人,在於壽一這個角色實在太有魅力:一個粗線條的人,性格有點孩子氣,不太懂得規劃未來,但極具行動力(像水一樣,能夠很快適應環境),與人相處相當直率,具有把散沙般的家庭與朋友給凝聚一起的能力(壽一本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家的故事》的溫柔,在於劇中沒有壞人,只有受傷的人,受傷的人儘管對人與事有著不滿和埋怨,但這些抱怨的背後,藏著一顆渴望獲得家人或伴侶的關愛與肯定的心。《我家的故事》的精采,在於本片的演員群戲整齊,西田敏行、桐谷健太、戶田惠梨香等人,都有精湛動人的演出,飾演壽一的長瀨智也,則是光彩奪目,愛死他或木訥或粗心或正直或傻氣的模樣,影片看到中段,深深覺得壽一就是一棵大樹,很堅強地立在風雨前,幫親愛的家人擋住迎面襲來的大風大雨!

接著,來亂聊一些《我家的故事》雜感。

底下會提及關鍵劇情,請斟酌閱讀

(01)
「我小時候,你從來沒有幫我洗過澡,我是聽老媽說的,你一次都不曾幫兒子換過尿布。」壽一
「能樂這個東西,是獻給神明的神聖表演藝術,換過尿布的手,還能跳舞嗎?」壽三郎
「我來做你當年沒幫我做的事,我全部幫你做,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理當如此。」

壽一抱怨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受到父親的稱讚,壽一認為父親就該稱讚孩子,理當如此。第一集尾聲,壽一扛起照顧父親的責任(洗澡更衣把屎把尿樣樣來),因為家人就該彼此照料,理當如此。

然而,家人之間的愛真的是「理當如此(理所當然)」嗎?《我家的故事》用十集的篇幅告訴我們,這個「理當如此」的背後,其實存在很多的付出、無奈、妥協,以及無數的原諒與放下。沒有什麼是「理當如此」(小櫻之所以會愛上觀山一家,因為這個家表面吵吵鬧鬧,實則沒有人真的捨得放棄任何人),只有當愛強大到一個程度,理當如此才會存在

(02)
「知道兒子可能有天份的喜悅,還有比那更強烈的嫉妒,我是一個父親,同時也是一個離不開父親的扭曲成人。」

壽一發現兒子(秀生)擁有能劇才華,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又嫉妒秀生從爺爺那裡得到許多的讚賞。壽一對兒子又愛又嫉妒的心情,讓我忍不住苦笑出來。父母面對兒女,總是嚴苛,面對孫子,卻很容易溺愛啊。

(03)
「壽一,我今天看到一個軀幹非常穩的摔角選手,我心想那個人應該來演能劇才對。」壽三郎

壽一從來沒有被父親稱讚過,某天,壽三郎跟小櫻去看摔角賽,渾然不知場上的摔角手「超級世阿彌真心」就是壽一。壽三郎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了壽一渴求多年的肯定與讚美(對照到壽一後來的結局,愈發覺得這個讚美何其難得與重要)。

(04)
《我家的故事》有些台詞能一下子打中我心。

「你後悔來家族旅行嗎?」小櫻
「現在會...以後再回頭看,會覺得這時很開心嗎?」壽一
「一旦放下了,就不是父子了。我在看護的工作現場,看過各式各樣的父母子女,無論怎樣扼殺自己,怎樣公事公辦,父母就是父母,孩子就是孩子,不過就是把個屎把個尿,是無法顛覆這個關係的,也因此才會時不時,無可奈何地感到悲傷。」

小櫻的一番話,點出子女最大的不捨,來自曾經如強者般的父母,失去了青春時的活力與威嚴,並為此感到惆悵哀傷與無能為力。

「看護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逃都逃不掉。」踊介

踊介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是大部分的家庭都會面臨到的問題,關於病痛、照護與家庭責任。

「我不知道該怎麼死,我這輩子過得很自我很任性,所以每天要上床睡覺時,我都會心想今天過得真開心,覺得我此生已經無憾,邊想著邊入睡,可是啊,兩三個鐘頭後我就醒來了,覺得好煩,我自已打開的包袱,現在卻不知該怎麼收拾,換句話說,我就是不想死啊。」壽三郎

不管獲得多少肯定,不管一生過得多麼地多采多姿,在死亡面前,總還是感到不捨與恐懼。

(05)
《我家的故事》和《喜劇開場》很適合對照觀賞,一部用能劇講故事(影片穿插很多能劇演出段落),一部用短劇講故事(影片穿插很多短劇演出段落);《我家的故事》的壽一面臨兩難抉擇,該接手家業或繼續當摔角手,《喜劇開場》的潤平也有類似的困擾,該要繼續當諧星,或是接手販賣日本酒的家族事業;另外,《我家的故事》的大州(小舞的兒子)在手機裡稱自己的母親是:「鬼婆」,而《喜劇開場》劇中,瞬太在手機裡稱自己母親是:「鬼女」(日本年輕人對母親也太不客氣!!)

(06)
壽一評價踊介的烤牛肉:「這烤牛肉好難吃!再怎麼嚼都沒有味道,而且完全嚐不出肉的鮮味,簡直就像在嚼用過的退熱貼似的,這毫無意義的彈性,讓人都想給下巴發鐘點費了!」難吃又難嚼到覺得很對不起下巴,哈哈哈哈哈,好妙的形容!

另外,壽一談他對 LINE 的看法:「LINE 很難抓結束的時機,本來互動得很開心,但到了中途就變成用貼圖應付,傳個貼圖暗示差不多該結束了,結果對方卻已讀不回,這時就讓人感覺好像被抽走了階梯一樣。」完全懂壽一的心情:與人在 LINE 上交談,話題哪時該結束該怎麼離線,時機確實不好拿捏,而且當自己傳完圖,對方也不再回應,內心又可能會有些小小的失落感...

(07)
「以女兒身生在這個家庭,身為一個女人,是多麼讓人心累的事,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沒被算在內,小舞就不用了,小舞遲早要嫁出去了,凡事都用男人的標準來決定,叫人怎麼受得了?結果我也只能期待兒子了。」

相較於其他兄弟,小舞在《我家的故事》的出場較少,篇幅也不多,大半時間都只會看到小舞對丈夫或兒子發脾氣,我們一直要到壽三郎病危時,才聽見小舞闡述自己的心聲,解釋了她的侷限、看見女性在現代社會依然要面對的困境(女性被男性主導的家族給邊緣化,類似問題可以跟 HBO 的《繼承之戰》對照觀賞)。

(08)
《我家的故事》第八集,壽一幫父親錄製他的遺言影片,錄完後,秀生剛好來到家中,壽三郎立刻去門口迎接愛孫。壽三郎離開後,壽一看著攝影機畫面,人去樓空,彷彿父親真的自他眼前消失,臉上不禁流露出哀傷神情。從小到大,壽一很習慣存在感強大的父親出現在家中,唯有在面臨父親的可能消失(病重),才意識到:能在家中見到父親的身影,其實是一件珍貴的事。

《喜劇開場》有一段話,我覺得很適合拿來描述壽一的心情(這兩部作品在心境上真的非常貼近彼此)。

「最近,表演時非常快樂,明明這麼開心,要這樣解散實在太可惜了...」瞬太
就像畢業前的激動感,一想到沒多久就要結束了,許多回憶都會變得光彩奪目,讓人捨不得離開。但若有人說:”如果這麼不想畢業,乾脆回高一開始重讀吧”誰聽到這種話會開心啊?」潤平
「如果可以跟你們一起重讀高一,我可是樂意之至,不過,還是趁彼此都捨不得分離前,好好道別比較好吧。」

對《我家的故事》的觀山家來說,父親的重病、長子/兄長的重新回到家庭、家族愉快的渡假村之行,都像是「畢業前」的激動感,面對即將到來的別離,努力留下些美好的回憶。

(09)
小櫻跟由香(壽一前妻)愛上同一個男人,也都覺得摔角時的壽一特別帥。由香曾對小櫻說,當壽一的粉絲很好,但從粉絲變成戀人後,一切都變了調,因為在壽一的心中,摔角與能劇與家庭的位階都在自己之上。小櫻聽了,笑說自己會一輩子當壽一的粉絲。

然而,壽一對由香和小櫻的態度其實非常相似,兩段戀情都是女方主動出擊,男方都在舞台上做出愛的宣言,兩人在一起後,男方花更多的時間在自己的事業上,女方則感到被冷落而心生不滿。求愛的方式沒變,生活需求的順序沒變,只有在一起的對象改變,小櫻跟壽一交往未久,她也抱怨起壽一不夠在乎她。

《我家的故事》尾聲,壽一在摔角場上事故身亡,小櫻回想起壽一生前的總總,後悔自己對壽一說過的氣話,並表示自己是深深愛著壽一。我相信小櫻對壽一的愛並不虛假,一如由香對壽一的愛也不假。只是,壽一如果沒有早逝,小櫻與壽一的愛情(或婚姻)關係,可能還是會走到壽一跟由香相似的下場?

有趣的是,小櫻跟由香抱怨完壽一的種種不是,卻在得知由香的老公特地請一年育嬰假在家照顧孩子,每天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小櫻聽了忍不住大喊:「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覺得由香的先生太黏人)看到這一幕我先是笑了出來,接著想:喜歡山賊抱的小櫻跟由香,對於伴侶的想像與需求還是天差地別,如果壽一沒有早逝,他跟小櫻或許真能走得長長久久吧。

話說,第一次覺得山賊抱好浪漫喔

(10)
隅田川、母親與早逝的兒子、壽三郎突然忘記「隅田川」的歌詞、壽一對於父親葬禮的提前準備等,其實,《我家的故事》老早預告了壽一的死亡。「隅田川」與忘詞是厲害的埋哏,忘記「隅田川」歌詞的壽三郎之於忘記兒子死亡事實的壽三郎、壽三郎在隅田川畔才終於記起歌詞,一如壽三郎在「隅田川」演出過程,才真正理解到兒子的死亡。

此外,壽三郎失智這件事本身是痛苦的,但在壽一猝逝後,因為失智而忘卻失去兒子的苦痛,又似乎是一種幸福...

(11)
壽三郎一輩子對兒女嚴苛,甚至隱瞞私生子的真相,直到生命尾聲,才終於敞開心胸,以更為溫柔的態度面對子女。壽一為了逃避父親與長子的責任,離家二十五年,直到父親重病才返家,並和父親與弟弟妹妹們有了最後一年的相處時光。壽三郎在兒子死後,於舞台上看到兒子的鬼魂,一輩子沒有稱讚兒子的他,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給予壽一遲來的肯定,你是「吾家之寶」!

秘而不宣方為美」世阿彌

人生不常是如此?沒病沒痛時,與人有所爭執,礙於面子與驕傲,總是顧慮好多,不肯放低身段,直到「失去」近在眼前,才想要趕緊抓住,才懂得珍惜,白白浪費了本來可以共有的幸福時光。秘而不宣方為美?想想,有些話,有些事,還是不要秘而不宣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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