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光影大師維梅爾Tim's Vermeer》──如果天才成為「可測的天才」?(下)

 

 一定有某種方式可以實際記錄下準確的色彩,且機械參與其中。 "There must be a way to actually get the colors accurate ── with mechanical means." – Tim Jenison

上篇介紹完電腦軟體工程師 Tim Jenison 的背景以及他提出的發明、相關的理論之後,下篇將介紹本片《透視:光影大師維梅爾》(Tim's Vermeer) 的重頭戲,看 Tim 花費五年時間、心力與金錢,終於完成計劃並檢視成果。究竟,Tim 是否能解開光影大師梅維爾的天才之謎呢?以及此舉帶來的影響與思考是什麼?

第三階段:再現「梅維爾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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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維爾的畫作〈音樂課〉(The Music Lesson) Year:1662–1665 ; Dimensions: 74.6 cm × 64.1 cm

若要有足夠的說服力,證明 Tim 發明的裝置可能是梅維爾作品如此精密、超越時代的答案,那麼最有效、直接的方式即是讓 Tim 也畫出與梅維爾一模一樣的畫作。於是他們開始進行這個計畫,同時也是這部紀錄片的重點:讓 Tim 來詮釋他的梅維爾。

「用 Tim 的方式畫出梅維爾」說來簡單,背後卻工程浩大。這代表他們必須打造一個與梅維爾作畫時一樣的房間,並使用透鏡讓實物成相,再透過小鏡子一一描繪。這些畫中的實物如窗框、鋼琴、牆上的畫作與毛毯的花紋等等,都必須要一模一樣、尺寸精確。Tim 憑著自己熟悉的電腦軟體進行光波分析,再配和仔細的時代考據,找出合適的擺放位置與尺寸。選擇〈音樂課〉作為實驗對象,有一部分的原因即是畫中的這些樂器尺寸是可以透過資料而查詢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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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找來的古吉他,與畫中置於地上的吉他相同

 

Tim 在執行這個計畫時絲毫不草率武斷,而是展現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試圖逼近「真相」。同時,為了要盡可能的使人信服,他所使用的透鏡、顏料都需要比照梅維爾時代的資源條件:他必須自己打磨鏡片、學習混合油料與色塊來源,以製作出繪圖顏料。然而他的本業並非畫家,頂多算是個業餘愛好者,其他打造房間的技術如金工、木工等等他與合作夥伴們也一一克服。終於來到坐下來,下筆繪畫的時刻。

 

海馬的微笑 (The Seahorse Smile)

還記得在第一階段,Tim為了臨摹一張黑白照片花費了近五個小時,而這次的實景臨摹,將花去他 130 個日子。

影片中,我們不斷看到日子過去,Tim 每日坐在工作檯前低著頭進行描摹,不僅身體長期維持同姿勢而造成的不適,更多是心理與精神的壓力。除了景物以外,畫中也出現人物,一開始他們使用假人模型,但需要描繪臉龐時在需將真人打扮成畫中人物,甚至使用頭架讓他們盡量不要移動、避免影響成像與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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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天,Tim 的女兒扮為畫中女孩,Tim 在後面作畫

 

某天他來到工作室、坐下面對鏡頭,提到今天要開始畫鋼琴上細膩的「海馬花紋」,卻發現麻煩。

為使鏡中影像清楚,Tim 與工作團隊在打造這間房間與調整工具時發現到,若將平面透鏡換為凹透鏡,便能達成足夠明亮、不倚賴打光(使用自然光即可,如同梅維爾畫裡從光外透入的天光),且甚至不需要暗室。不過,相信大家都知道,凹透鏡會因為弧度不同而造成程度不一的彎曲(bend)。這就是 Tim 在鏡中看到的麻煩,他的海馬紋呈現微微的彎曲,沒有與用尺繪製的琴框保持平行。「畫下一切在鏡中所見」是 Tim 這次創作的核心概念,這代表他的發明與理論是錯誤的嗎?或是梅維爾用了其他更精確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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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維爾的「失誤」?海馬的微笑

 

於是 Tim 拿起了手邊的梅維爾畫作仿製品,意外的發現當它將畫作平放,俯身與它平行觀看時,看到了海馬紋微微的捲起……Tim 稱它為「海馬的微笑」,在此之前,沒有人發現過這個細節,若梅維爾單純以肉眼作畫,是什麼原因讓他捨棄合理的直線、平行,卻選擇畫下與 Tim 的凹透鏡一樣的彎曲弧度?這顯然說不通,合理的解釋是:梅維爾使用了 Tim 的工具,或任何類似的裝置。

 

畫下一切鏡中所見

隨著日子每天過去,Tim的畫作不斷趨於完整,而即使他依靠了某種光學儀器、工具,這件工程也絕不簡單。梅維爾亦然。

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 Tim 如何專注地重覆描繪海馬紋路,為了更「真實」的呈現「真實」,需要極其細微的仔細與耐心。進度到了要畫出〈音樂課〉前景中的毛毯時,又是另一個苦難的開始。梅維爾的畫作之所以驚人,在於其光影的掌握使得畫面呈現出栩栩如生的樣貌──我們會說,就像照片一樣。而垂掛下毛毯的不同區塊,會對光產生的吸收與反射形成不同的光澤,從而展現出毛料的觸感。因此 Tim 必須耐著性子重複毛毯繁複的圖案,並同時記錄下這些細微的顏色差異。唯有如此,他在鏡中所看見的每一個毛毯尾端的毛球、織線才能被詳實紀錄。光想到就令人頭皮發麻。

130 天後,Tim 終於完成了這幅畫,並將結果拿去給 David Hockney 與 Philip Steadman 看。結果如何?在這裡就先不說破,留待觀者自行評價。畫作即是文件 (Paintings are documents.) 是一種嘗試與證明,而 Tim 創造了一份文件,供後續發展、研究。

以下則提一些我認為此片值得注意的地方。

 

梅維爾的天才還存在嗎?

如本文標題,Tim 的假設如果為真,那麼便是把梅維爾深不可測的滿腹天才透明化了。當工具與方法顯現,神秘感便消失不見。於是,我們還認為梅維爾是天才嗎?Tim 是否不止讓他變得「可測」,同時還讓他變得與機器無異?

在影片中,Tim 提出了他的看法,也點醒了作為觀眾的我如何思考這個問題。他認為即使他以一個業餘的身分成功的仿製梅維爾的畫,但是,這個構圖仍是梅維爾的、這個裝置的原始發明(如果他真的有發明的話)也是梅維爾,而這難道不是一種天才嗎?當創作的靈光閃現,使用某種方法與形式將其表達,並達到美的境界,這不就是藝術嗎?那麼,即使梅維爾變得可測,他的天才卻不因此消失;反過來說,這卻讓他走出了虛幻莫測的神秘迷霧中,變得可以討論、可以研究與學習。這是我對藝術的定義,在這份定義裡,藝術與科技的交會從來不是天方夜譚。

 

神秘化

前文曾提過 David Hockney 說的一句話:「業餘的藝術家與頑固的理性主義者侵犯了藝術史的傳統。」這句話值得觀者多加玩味。

首先,藝術史堅持著什麼樣的傳統?而侵犯這份傳統的人有兩種,分別是業餘、非學院派的,以及理性主義者。這讓我想到約翰‧伯格 (John Berger) 在《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 一書中提到的詞「神秘化」。神秘化是什麼?根據柏格的脈絡,神秘化是藝評家、藝術機構等文化權力者試圖將藝術原本昭然若揭的特性隱藏起來,讓一般大眾遠離藝術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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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格的《觀看的方式》中明顯的企圖便是要認出這些神秘化發生的過程、方式,他指出了不同視覺形式背後的生產單位、詮釋者有誰,這些人製訂出了大眾觀看影像的方式,並在神秘化的過程中持續穩固自己的利益與思想。被「維持」的東西中,包括了階級。透過每個人相同的「觀看方式」(也就是,你從一幅影像中看到什麼?辨識出什麼?產生什麼感想與結論?),女人的美與被動溫順的關連被固定下來、歐洲貴族必然的品德高尚被再次確認、藝術真跡與藝術家那超乎想像的才華與人性關懷,平民果真永難企及。 

若讓梅維爾變得可測,的確削減了他天才中的神秘部分,然而正是這份神秘的抹除,才能讓觀者獲得「正統」聲稱的、唯一的觀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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