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之子》-流血流淚的真實RPG

當你每天面對成千上萬的屍體時,「死亡」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動詞,唯有將死者好好安葬,死亡本身才具有真正的意義。《索爾之子》將歷史、宗教、哲學集合成電影,而觀眾就像在電影院,幽暗而封閉的空間中,經歷一場大型的真人實境RPG,我們跟著鏡頭、跟著索爾穿梭於集中營,彷彿身歷其境,即便我們僅能體會到百分之一的痛苦與掙扎。

《索爾之子》描述納粹德國建立的集中營工作隊員,又稱「守密者」或「掌握真相者」,他們負責清潔毒氣室、搬運屍體、幫德軍搜刮受難者價值不菲的遺物等,「守密者」工作數月後,也將接受處決。擔任清潔員的索爾,卻因為看到一具男孩的屍體,「奢望」幫他舉辦正統葬禮而四處奔走,同時也改變了原先逃亡的計畫...。從1940年希特勒建立集中營、屠殺猶太人,到至今不過七十餘年,但是歷史的悲痛永遠不會因為時間而逝去,從《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穿條紋衣的男孩》等,他們是影史中的經典也是歷史的再現。《索爾之子》就像在一池汙水中投入巨大的石頭,其水花及漣漪無不震撼人心,而電影結束後,那顆石頭卻深深地沉入水底壓在觀眾心中,而那顆石頭就叫歷史。

對於距離歐洲數百萬里的亞洲,多數的歷史僅能從課本上略知一二,於是《索爾之子》可以說是一部非常需要「涉入度」的電影。本片一開始,僅以簡單的字卡簡述索爾的工作,有關集中營的知識皆為觀眾在事前或是事後得知,電影僅以畫面呈現。對於喜愛歷史且有深入研究的觀眾,電影中角色的行為與反諷,都加深觀眾投入電影的程度,甚至從頭到尾全身緊繃;反觀對於集中營題材涉入度較低的觀眾,影片中呈現的世界充滿了未知及問號,你可能一頭霧水地看到結束,在幾乎呈現單一線性的敘事中,集中營的日常甚至是宗教和語言,僅能一點一滴的從電影中拼湊,因為沒有人告訴你他們的行為背後的原因。

不能說《索爾之子》是一部很難懂的作品,因為他以非常直接呈現的手法和鏡頭,直接將觀眾丟進電影中,當索爾在集中營橫衝直撞時,我們也在電影中摸索,《索爾之子》反倒成為一部「寓教於悲」的電影,透過讓觀眾成為集中營的一員,親眼體驗那種如地獄般的世界。如果有人因為《索爾之子》而對集中營的歷史產生興趣,因而去搜尋資料、了解,這才是這部電影存在的意義,歷史可以被原諒但不該被遺忘。

《索爾之子》著實是一部充滿宗教寓意的電影,光是從片名、信仰、出生地就能發現導演隱藏的意涵。

1.片名《Son of Saul》。男主角的名字Saul就是取自以色列聯合王國,第一代國王掃羅王,同時這也是聖經上著名的名字,而聖經中耶和華更揀選以色列人做為他的子民(凡以色列民族留存下來的後代均稱為-猶太人)。「索爾」指得便是全體的猶太人,二戰時期被嚴重迫害至今成為歷史永遠的傷口。

2.匈牙利。有趣的是,主角索爾的設定卻是一名出生匈牙利的猶太人,而歷史中匈牙利一直處於曖昧不明的角色。同樣和德國貫徹反猶太主義的匈牙利,曾制定年輕猶太人男性必須在兵工廠強制勞動、禁止與猶太人結婚和性交渉的法律,甚至在二戰初期曾協助納粹入侵蘇聯與南斯拉夫,並且處決、遣送境內的猶太人,至少造成55萬人死亡。在最惡名昭彰的波蘭奧斯威辛(Auschwitz)死亡集中營,匈牙利政府「貢獻」了將近44萬人。當電影中的軍官對索爾說:「匈牙利語是高貴的語言」,身為猶太人卻出生於匈牙利的索爾,可以是導演對於整個納粹德國最無聲的諷刺,於是明知在做無意義掙扎,卻一心一意只想為匈牙利男童安葬的索爾,可以說是身為匈牙利人的導演渴望對猶太人所做的彌補。-波蘭、匈牙利是猶太人大屠殺共犯?美國FBI局長揭開歷史瘡疤

3.集中營的工作。「勞動使人自由」一牌諷刺地掛在集中營的大門口,主要勞動分成四種。-維基百科互動百科

  • 第一種:它的勞動目的是消粍收容人的精力以使他們疲憊不堪。例如,做鋪設鐵路或道路的工作,採砂石場和「處罰單位」也屬於這一類。在某些情況下,收容人被要求在早上隨意地挖一個洞,而在下午填補同一個洞口,以及做諸如此類沒有意義的工作如娛樂德國軍官。這些工作的唯一目的是消耗收容人的精力。
  • 第二種:那些具有專門的技術或是知識的人(例如:水電工、醫生、藥劑師等)會被要求生產在戰爭進行中所需要的生產材料和必要的戰爭武器,如以勞動力為目的的維修。這些有技術的人的待遇在處罰單位方面比工廠工人的要好。
  • 第三種:這類人專門處理毒氣室屍體,以及因營養不良或疾病等其他因素而瀕死的收容人。他們的待遇比起前兩種人的要更好。
  • 第四種:這類人是最初到集中營的和後來進入集中營的德國罪犯,或者,是從位階最高的德國人中挑選出來的工廠工頭,以及集中營警衛。雖然他們有對收容人施暴的權利,但是只有很少的人受到了審判。

索爾的工作是最底層的勞動,片中的他必須不斷搬運屍體、洗去地板上的血跡,他們的自由被侷限在勞動中也是最高指導原則,於是電影中的台詞不多,一部分的原因多是語言不通,另一則是猶太人在集中營沒有說話的權利。索爾為了尋找拉比,也假扮自己是鎖匠,只為了能在不同的工作區域穿梭。收容期間,每日勞動工作內容、飲食以及對待會按不同等級區分。德國第一,其次是西歐工人(比利時、法國、荷蘭),然後是與德國有依賴關係或結盟的歐洲東南部工人(匈牙利、羅馬尼亞、斯洛文尼亞、希臘、克羅地亞),較低等級的是捷克斯洛伐克、波蘭、蘇聯、意大利(一九四三年意大利投降後)工人,猶太人則在最低位置。

4.拉比(Rabbi)。索爾為了幫男童安葬,獲得「有神祝福的頌文」,在集中營穿梭只為了找到拉比。拉比除了是猶太人的精神導師之外,近代的拉比還必須擔當類似於牧師的工作,作為一般人與神之間的橋樑,帶給一般人來自神的神聖力量,例如受洗,以及給予安息的頌文。

5.屍體。猶太人被帶到集中營經過篩選後,立即會被剃掉頭髮、消毒、在身上刺上個人身份代表編號的刺青、換上囚服、拍照,以利管理及統計人數;而這些猶太人的隨身行李、家當及財物一律強制集中沒收,以作為德軍後盾財務資源。片中所有的屍體全是裸體、無髮,據說這些毛髮都會用來製做成毛織品及地毯,光是在集中營發現的猶太人頭髮就重達7噸重。其中一幕,索爾也被派發去收刮猶太人的財物。

6.基帕(kipa)。猶太人頭上習慣要帶頂帽子,這頂帽子叫做基帕,意思是「遮蓋」。因為上天在頭頂上,頭頂不能大辣辣地頂著神聖的天(上帝),於是必須遮蓋住頭頂,保持敬畏與自斂之心。作為非常虔誠的猶太教徒,索爾至始至終都會帶一頂帽子。

7.納粹集中營。集中營是一般人對於納粹所建立屠殺猶太人基地的統稱,但這些營地在納粹自己來看是有分別的(雖然沒有在營地正式的表態過)。

  • 滅絕營:納粹德國滅絕營不同於納粹集中營,集中營大多是用來監禁犯人的地方,如不同「國家的敵人」(納粹會把他們被認為不可取的人都標誌為國家敵人)奴工。在最初幾年的納粹大屠殺,猶太人主要被送往這些集中營,但從1942年起,他們則大多被遞解到滅絕營。在多數納粹營(除了非蘇聯士兵戰俘營和某些勞動營),營內的死亡率之高都是基於執行死刑、飢餓、疾病、疲勞過度,和極端的暴虐行為,然而,只有滅絕營是「特別」專用來集體屠殺的。
  • 勞動營:勞動營被建立在所有被德國佔據的國家,去勞役不同的犯人勞工,包括戰俘。很多猶太人都在這些勞動營工作至死,但無論猶太人勞工多麼勤勞,於德國的戰爭有多大用處,他們最終都註定被滅絕。
  • 集中營:類似監獄的大型拘留中心,用於統一關押或隔離異議分子、敵國公民、戰俘以及屬於某一特定種族、宗教或政治信仰團體的成員於一個有限的空間內。許多納粹集中營的入口處都有「勞動帶來自由」標誌,達豪集中營是最早建立的德國集中營,奧斯威辛集中營是希特勒德國為實施猶太種族滅絕政策而建立的,慘死在該集中營的猶太人達100萬左右,在1940年到1945年期間,從奧斯維辛集中營幸運逃生的人總數僅為20萬。

《索爾之子》將集中營的慘狀直接攤在觀眾眼前,血淋淋的鏡頭彷彿將觀眾丟進慘無人道的世界。在一個充滿絕望的集中營,導演卻在無形之中渴望傳達電影以外的訊息,從宗教到歷史,即便需要極高的涉入度,即便無法在當下意會,《索爾之子》無非是在形式與議題上極具意義的代表。

《索爾之子》是匈牙利新秀導演László Nemes首部長片,一舉拿下2016金球獎最佳外語片、2015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相較於需要有一定涉入度才能了解的電影意義,其形式上的呈現從鏡頭到聲音,整體觀影感覺讓觀眾彷彿進入一場以第一人稱為視角的大型RPG(角色扮演),從電影一開始,觀眾都被設定成一名叫索爾的玩家,遊戲主要的任務就是在不被發現的狀況下,成功完成起義逃離集中營的任務,途中不只要假扮身分、完成例行工作、拿到破關道具,被發現時也要小心翼翼地回答正確的選項。其中支線任務則是找到拉比,幫小男孩安葬,索爾必須透過NPC給予的消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拉比。《索爾之子》就像電玩遊戲,畢竟他能夠自由穿梭在集中營,可以說是唯有集所有幸運於一身的人才能辦到的吧。

「過去這幾年來,納粹大屠殺以成為一種抽象的概念,但對我而言,更像是一張面孔、人類的面孔,希望我們別忘了這張臉。」導演以絕妙的鏡頭讓觀眾投入這場集中營逃脫,不只使用傳統35釐米的膠捲拍攝,在幽暗的空間中呈現集中營的陰暗與死亡感,加上1.37 : 1在屏幕上稍顯窄的比例,反而讓多餘的黑色螢幕剛好和電影院的黑銜接,佐以長鏡頭淺焦的拍攝,手持的晃動感表達集中營的緊張感和情緒,讓每個畫面都成了非常「主觀」的鏡頭,近乎整場有如紀錄片跟拍的形式。《索爾之子》沒有一具屍體得到完整的聚焦的鏡頭,除了那個死去的男孩,其他的屍體都成了索爾以外模糊的東西,一如本片的大哉問「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死人,犧牲活著的人!」。

常打電動的人一定知道,電玩中的聲音設定非常重要,尤其是格鬥冒險等系列,聲音的出現是判斷現場有無敵人的要件,正因為《索爾之子》1.37:1的螢幕設計加上充滿半身特寫的鏡頭,鏡頭以外的環境音更能凸顯這個空間所帶來的壓迫感。毫無配樂只單靠聲音的傳遞,人與人之間的交談、四處逃竄的哀號、子彈與砲彈的交錯,這些均非現場收音而靠後製產生的環境音,彷彿一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自己身處於集中營的聽覺,反而是種過於真實的恐懼。

在集中營唯有「活著」才是唯一的目標,一心只想著為屍體安葬的索爾,反倒成了不合常理的存在。因為我們無從得知那個男孩是否真是他兒子,自顧不暇的生命到底值不值得?不管你認不認同索爾的行為,在亂世中人們總有藉口以自己利益為優先兒罔顧他人。但是即便身處太平盛世下,人性對於自我的「生」以及他人的「死」真的能抓得到平衡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自私自利,不管在哪個世代終究會持續上演。「死去的是人,而非歷史」,活在現在的我們該如何好好以誠敬、尊敬的心態去面對歷史,而非將他視為可丟可棄的屍體。《索爾之子》透過衝擊的鏡頭與觀影經驗,讓觀眾如坐針氈,但是真正的救贖是人類之於歷史的態度,尊重死亡與歷史,我們才能在悲劇中學到教訓。

活著有活著的價值,死也有死去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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