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師父》:徐皓峰三部曲
我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每當滄海遺珠,總會有拾獲的一天,例如 ─ 「徐浩峰」(或作筆名徐皓峰)。早在2011年金馬影展《倭寇的蹤跡》(入圍新導演、改編劇本)就想看看這個導演的作品,無奈時間配合不上,隨後2012年的《箭士柳白猿》(入圍改編劇本、動作、原創音樂)也一樣扼腕沒看到。再隔年,徐浩峰憑藉著《一代宗師》編劇兼顧問的身分,讓更多影迷認識了他,但對於這位創作者我卻依然毫無所悉。而就在《一代宗師》在我心中歷時兩年卻還熱潮未退的時候,2015年,他竟以《師父》一片打敗香港眾多知名動作指導,拿下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同年入圍有的元家班的元彬、元奎,成家班的李忠志以及董瑋的班底劉明哲),這一獲獎讓他的名字更加響亮,也使得我心中這顆遺珠越來越大顆,幾乎已經變得跟夜明珠一樣了。
今年五月,聞天祥老師在華山光點舉辦了一場「臺北文學‧閱影展」一舉映演了徐皓峰僅有的三部導演作品,讓我先撿回了《倭寇的蹤跡》以及《箭士柳白猿》(感恩聞老師~讚嘆聞老師),接著看過6/8由片商代理上映的《師父》後,總算可以說5年願望一次滿足。
如果我們以最大公約數「動作片」來概括「武俠片」、「功夫片」、「武打片」,那就可以用北京電影學院郝建教授《影視類型學》(2002)一書為動作片下的定義為基礎:「動作片是以人或機械的動作為主要形式與趣味來表達較基本的道德觀以及大眾心理的電影類型」,我個人把"道德觀"這三個字畫上重點。是以從我懂事以來接觸到的武打世界,都有一個很強烈的"道德觀"為中心主旨(不管導演贊不贊成這個道德),從1970硬派張徹與空靈胡金銓開始,雖然表現形式有極端的差異,但「情與義值千金」的核心價值觀卻是殊途同歸,以致我以及華人世界中所有的小盆友都以為世上確實有這「殺生成仁、捨身取義」的江湖遊俠們,遊俠們或身段輕盈或出拳剛猛,路見不平就會拔刀相助。爾後1980進入成龍與酒糟鼻老頭的搞笑雜耍身段或劉家良劉家輝搭擋的少林寺系列,雖漸漸淡化「自由行走江湖」這樣的形象,但他們依然是塵世間遊走法度之外隱惡揚善的武者。直到1992年,那年對我的觀影生涯來說是平地一聲雷,《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林青霞漫天飛舞的銀針、關之琳盪氣迴腸的長鞭以及李連杰大破大立的獨孤九劍,至此,「俠」已經不再是韓非子所言「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而是生於虛幻江湖的特異人士,擁有完全忽略物理力學以及人體工學的特異功能。
90年代的飛來飛去的高峰過去後,許多導演試著讓螢幕上的英雄回到陸地,重新再以「"套路"闖江湖」,而我原本以為這波新的武俠風已經在《一代宗師》達到巔峰,直到看了徐皓峰的三部電影(下稱三部曲),才知道關於中國功夫的動作片,還有一屋子的精緻等著觀者挖掘,而關於動作片中的"道德觀",還有許多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觀點等著創作者抒發。
師不師、徒不徒
看完三部曲,其實我很好奇,為什麼徐浩峰會寫出這麼些個「師不師、徒不徒」的電影,我以為他會將他撰文的《逝去的武林》一書中,學武人士「大丈夫立身當如是」的豪氣干雲編成劇本。但在電影《師父》裡,黃覺飾演的軍界要員為了鞏固軍閥派系地位,而向師父金士傑下手,逼得師父最後遠走他鄉,真可說是徒不徒。(黃覺的角色讓人不禁聯想起《一代宗師》裡的張晉飾演的馬三,只是金士傑的下場勝過章子怡他老爹宮寶森,還能到巴西去種可可)。而廖凡飾演的詠春師父,拋下先前金士傑介紹的另外一位徒弟,兇惡的說「我不是你師父。」,從而又收了天分較高的宋洋為徒,此舉只不過是找到一枚好用的棋子,而非惜才之心,又可說是師不師。宋洋因為貪看美女面貌,輕浮的走進廖凡家中,拜師後立刻拋下原本有難同當的腳夫夥伴,是真正的斷情絕義。但當我們思索廖凡從開始到最後其實只有一個心願 ─ 為他拳法精湛但一聲默默無名的師父揚名詠春一派─ 而宋洋拜師後確實對師父與師娘只有聽令與尊敬。
才領悟到,原來師徒關係當然是「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武門中師徒情誼的傳承,卻也不只是「言傳身教」這麼簡單。一派武門的傳承並非武俠小說裡寫的,總是會有人品高超、武藝超群的「武當七俠」或「全真七子」這麼一大群出身高貴的弟子。要知道,學武之人來自社會各個階層,霍元甲本人就是碼頭裝卸工,因此"師父"在收不收徒、傳不傳理、教不教拳之間,總有許多猶疑,品性是否良好、學武是否有天賦當然是必要的考量,但能不能發揚我派門楣卻也是心心所求。所以在《逝去中武林》中提到『收徒弟得有用,(中略)得到一個徒弟很難,總是這有缺點那有遺憾,但要真得到一個好的,門庭立刻就能興盛起來。有的時候師徒感情太好了,也不行。規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來,人跟人關係一密切,就缺乏一教一學的那種刺激性了。』(P.180)
古龍
無疑的,宋洋是這次三部曲觀影的最大驚喜,他神態結合少年的稚嫩天真與青年的成熟穩重,讓我想到古龍筆下的沈浪,而他與其他老師父的老少配,就好像是謝曉峰+謝小荻、李尋歡+阿飛、方寶兒+紫衣侯甚至是平輩的傅紅雪+葉開…話少、要強、享受孤獨卻又不甘寂寞,對上門的女人不屑一顧,但卻常掉入入桃色陷阱…。據說徐皓峰對《箭士柳白猿》電影版最大的不滿是原著裡所有的激情場面都刪除了,這點也跟古龍男主角全都不是柳下惠甚至需要靠性愛來冷靜一下的模樣重疊。
此外,雖然徐浩峰的電影有非常寫實的時空背景,不似古龍習慣性的架空設定,但在他們的筆下/鏡頭裡,故事背景/場景卻都好似揉合東西方的美學與文化,進而創造出富有神祕東方色彩又帶著西方奔放的表現主義的一個世界。這樣的設定也呼應了武俠片的起源。黃建業老師曾說「武俠片開始於1920年的上海,一開始的武俠電影受西方電影影響很深,不管是建築、劍法,甚至是劍士身上的披風,都像「三劍客」。之後,因為以武俠小說為本,才開始有民族特色。」(來源)
化外之民
我自己非常喜歡古龍說過的一段話『在現代的西方,你就算明知一個人是殺人犯,明知他殺了你的兄弟妻子,假如沒有確實的證據,你也只有眼看著他逍遙法外。因為你若想"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你去殺了他,那麼你也變成一個殺人犯。
"報復"並不是種很好的法子,只不過那至少總比讓惡人逍遙法外的好。在以前某一種時代裡,是不會有這種事的。那是種很痛快的時代,快意恩仇,敢愛敢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用不著老天替你報,你自己就可以報復。
我寫的就是那種時代。
我寫的就是那種時代中的江湖人。』
前文說過,徐浩峰的電影都是有時代背景的,而不是古龍這種殺人不犯法的架空江湖,所以三部作品都出現了"官方軍"這樣的角色--《倭寇的蹤跡》中明朝海道防衙門的十夫長、《箭士柳白猿》與《師父》中民國初期的高階軍閥,但"官方"的出現並未讓片中的主角們有所忌憚,他們依然亂法犯禁,為什麼?話題回到古龍的這段話,中國的武俠電影雖是以西方電影為開端,但在西方的價值觀中,懲治邪惡自有法律來主持公道,「快意恩仇」本身就是犯罪行為(索亞斌《香港動作片的風格美學》P85),因此十夫長或是高階軍閥的現身,只是更加凸顯武林的自成一格,武林中人是化外之民 ─ 也就是宮寶森手上的那一塊餅,功夫要怎麼傳是我們武林中的事,官方力量如要介入,就像《師父》中的黃覺一般,那就是與整個武林為敵,後果只能自負。不過,這是電影。現實生活中,詠春大師葉問於1949躲禍香港,形意拳大師薛顚於1953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逮捕槍斃,並指其為「拳霸」。
劍戟片
有人說電影最後20分鐘廖凡與天津各武術高手的巷戰,是把《死亡遊戲》中高塔闖關的情境放到地上改用平行走法來向李小龍致敬,不過我自己倒覺得好像日本很多武士片都會有這種巷戰的安排,港片的話我現在只想得起來1993杜琪峰的《赤腳小子》(台名《江湖傳說》),不知道《少林三十六房》這種闖關的電影算不算?(6/27update網友提供資料:這種一人連續對戰多人的場面,劉家良的"中華丈夫"和"十八般武藝"也出現過,前者長達將近半小時沒喘息,後者則是每出現一樣新兵器就要用大大的字幕說明。)(來源:方圓老爹)
我自己很喜歡這最後20分鐘的巷戰。廖凡在上一刻明明終於達成心願 ─ 在北方開設武館,傳授南拳詠春,卻因蔣雯麗的計中計而不得不以一擋百,與整個天津武術界拼個高低 ─ 非常成功的戲劇化轉折。徐浩峰曾在《坐看重圍》一書中提到,《師父》不是一部功夫片,而是一部「劍戟片」,從最後的巷戰百家,各類兵器精銳盡出可以印證這句話。也可以再回歸他曾說過的『我自己的電影,我命名為"武行電影",跟武俠有一定區分,因為武術對我來說不是一種想象,而是一個具體的、實在的行業』。(來源)
以我的觀影經驗舉例,自2000年《臥虎藏龍》之後,我對武打片/武俠片/武術片已經漸漸失去了興趣,雖然某些口袋導演的電影依然會喜愛,但確實已經找不回當初的悸動。我想一方面是現代都市武打片的導演如葉偉信等人,很喜歡編出小學生結局的劇本(有空再談),另一方面是飛以及速度已經吸引不了我。一如《龍門飛甲》幕後花絮中李連杰與動作指導元彬的爭論,元彬要他再快更快,但李連杰說「再快觀眾就看不到了」。就在這不上不下之際,所幸徐皓峰三部曲出現了。
《倭寇的蹤跡》從戚繼光發明倭刀的由來到俞大猷"如影 如響"(根據影子和聲音來判斷出手的時間)的技法;《箭士柳白猿》從握弓之法、出箭之道到短兵相接的划勒巴子。徐皓峰以一種雙腳踏地、四手揮拳的拍攝方式,讓我們看到符合人體工學卻又非套路表演(要手腳長、要打得漂亮)的武術對打招式,是邵氏時期劉家良強調武德合一的硬橋硬馬,也是張徹南拳實打加上日本電影的運鏡技巧,但徐皓峰所開闢的是另一條更為柔情、又更為華麗的蹊徑。
在《 師父》一片中,除了廖凡使用詠春派的八斬刀、六點半棍,還呈現十多種冷兵器:單峰劍、日月乾坤刀、岳飛刀、戰身刀、方天畫戟、三尖兩刃刀、以及(戴立忍特地送來的)八卦門獨門武器-子午鴛鴦鉞(清單來源)最嗨的對打當然是陳觀泰使用的戰身刀。『戰身刀就是鍘刀,又重又長,立在地上直到胸口,人持著遮住大半個身體,有盾牌的功能。使盾牌不硬擋,要轉,敵兵器打來,盾牌受碰後一轉,持盾人刺出一刀。(中略)遇上戰身刀,往往沒法打,他身體護得巖實,又是個翹翹板,你打上戰身刀,等於指揮這把刀怎麼打自己,破戰身刀,要像漢朝人破青銅劍一樣用鉤鑲』凡是看過這場巷戰終極對打的觀眾,再比照上述這段出自《坐看重圍》(P195)的文字,便可以知道這場打戲的精隨之處,並了解這樣的武術指導其來有自。
承先啟後
電影不是沒有缺點,因著要顧及真實/史實,難免會犯徐皓峰自己所言『訊息含量多不等於藝術價值高』的忌諱。但看看《師父》請來了武打片前輩大老陳觀泰(就是阿泰本人)擔任終極BOSS,又請熊欣欣(就是鬼腳七)前來重現他陰險同時可以幽默的臉部表情;從舞蹈比賽節目中找到了張傲月(那個背叛金士傑的小兵)、裘繼戎(那個綁橡皮筋跟宋洋對打的年輕人)、李博(那個穿旗袍一直狂踢宋洋的大眼女孩)在影片中露臉。更重要的是徐皓峰讓一群天津武術大老聚在白幕前觀看武俠片流行的濫觴《火燒紅蓮寺》(雖然我強烈懷疑電影裡的電影是他重拍的),是致敬是嘲弄創作者心裡有數,但電影中每個小細節都有令人為之一振的大氣勢,一如《師父》肩負著武打片/武俠片/動作片/劍戟片/武行片承先啟後的使命一樣。
PS:我什麼時候可以學會1千字打完一篇心得啊!?!而且我寫半天發現我根本沒分析他強大的劇情啊?!?!已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