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洛可兄弟 Rocco e i suoi fratelli (1960)
洛可兄弟,Rocco e i suoi fratelli,原文直譯:洛可與他的兄弟們。三個小時的深刻描寫。
故事發生在二戰後的義大利。當時北部經濟奇蹟,城市發展迅速,工業文明進步;南方則務農,人民生活艱苦而移民潮不斷。此時,失去丈夫不久的年邁母親Rosaria帶著四位兒子來到北部工業重鎮米蘭,投靠長子Vincenzo,賴以維生。
面對新的城市,他們如何在此些人情冷暖與矛盾不安中落地生根——接受融入,抑或掙扎衝突。故事以五位兄弟為主線,分敘合論。
長子Vincenzo來到米蘭,便與同樣來自南方的女子Ginetta戀愛,並約定結婚。既知一個大家庭並非自己一人能扛下,他便安份守己。
次子Simon本性實為善良,卻在與新環境融合的過程中誤入歧途——縱慾,享樂,墮落,沈淪陷溺而無法自拔。他負債累累而無能(力)償還,甚至以盜竊來換取愛情,卻被識破⋯⋯此些種種,排山倒海而來,一連串引發他後續的憤怒嫉妒與恨意,甚而激出他殘暴野蠻的一面。他近乎徹底地丟失了對家庭及自己的責任感。
相較於Simon的糜爛頹喪,老三Rocco仍保有來自鄉村純樸美善的一面,也不忘故鄉,總說著來日要回去。然而他重視親情到難以割捨的程度,從與Simon的互動中明顯可見——隱瞞罪行、借他工資、替他還債、為他辯護,甚至放手自己的愛情,成全Simon對Nadia的心意。只是這份心意早已變質,成了殺人動機並釀成悲劇。
五位兄弟中最冷靜理性的,是排行第四的Ciro。唯有他能融入這個殘酷剝削又變化多端的城市。他先是讀書求學,再至工廠工作以維持家計,亦不忘照顧年老母親和弟弟Luca;對Simon的罪過他直言告發,對Rocco的過分善良他於心不忍卻能不被動搖。從戀愛對象亦可看見,與Ciro交往的金髮女孩是位北方人。他實在地融入了城市。
最小的Luca則涉世未深,前途迷茫,飄渺而無所知。
[城市:不是我們成長的地方]
Nadia:「我被關了十三個月又八天。我沒有被收容,因為有前科。不過都過去了。生活如此單調。時間流逝得很快。人們總是不明白,其實就只是這樣而已。」
Nadia:「嘿,聽到我被關起來你好像很驚訝。這沒什麼稀奇的。我不是唯一的一個。不過或許是你認識的第一個。」
Rocco:「不,不。我在家鄉有一些朋友,跟我年紀相當的年輕人。很窮。你可以想像,他們去耕種一片土地,一片貧瘠無比的土地。根本沒有任何收穫。他們去那裡還得走半天。有一天,這群人不願意幹了。於是人們給他們戴上手銬,把他們關進監獄。這就是我的城市。」
Nadia:「因此你們來到了北方。」
Rocco:「我其實不想離開。」
Nadia:「為什麼?你不喜歡米蘭嗎?」
Rocco:「當然喜歡,可是,在我的家鄉我們能生活得更好。我們在那出生,成長⋯⋯我無法適應大城市的生活。這裡不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我總是想著我的親人、兄弟和同鄉。很多人都能夠適應。他們的願望和其他人一樣,我卻不能。我也很想有一輛車,但我得先有其他東西——固定的工作,房子,無需挨餓的安全感。」
[移民潮:被城市吞噬的人們]
Rosaria初至聚會時,聽見長子Vincenzo要結婚的消息,不禁驚訝語出:「我們有足夠的錢嗎?」一句為實際生活所憂的話語卻成了冒犯,Ginetta的母親遂怒氣沖沖地將Rosaria等人驅之別院。從對一句話的兩種理解中,足見南北生活距離所造成之差異——同為南方人,一則穩定安居,一則焦慮漂泊。未能相互包容,反倒彼此衝突。
被驅離後,Vincenzo擔心地問一旁看管工地的老人住所的事,老人答道:「米蘭的房子很多,就像雨後春筍。不用擔心。」兩人相視而笑。
可他們並不知道,如是眾多的房屋中,無處是居所。
城裡的人見著Rosaria一家,戲謔而嘲諷地說:「他們來這裡是為了追求幸福!」短短一語即道出移民在新城市中受到排擠之現象。
他們來到一間地下室破舊的房間,光線昏暗,空間狹小。一幕,外頭下雪了。他們歡呼,下雪了。有工作了。身處貧困的人們總為賺錢謀生所驅使。直至沈淪,如Simon,借錢而無所愧疚,視兄弟之付出為理所當然,而Rocco的無限寬容與諒解更推進了他此種想法。電影後段,Rocco與老闆簽下十年長約以替Simon還債。他們都成了城市商人手下的犧牲品。
在住所方面,因兒子於拳擊獲勝,Rosaria一家搬至較好的住宅,光線明朗與先前地下室形成對比。她被稱作「夫人」,身份地位受到提升,然而她空虛迷惘,再不明白生活的意義。
她哭喊著向Ciro求助:「我該怎麼辦?」
Ciro安慰母親:「我們明天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明天,明天⋯⋯明天還不是一樣?一切都不會變。二十五年來我總想著同一件事:離開鄉村。為了你們所有人。沒有更好的出路了。在我眼中,家鄉和整個世界都太小了。」母親哭道,那些曾嚮往憧憬的美好,如今安在哉?
初來乍到時,嚮往憧憬無一不是,可真正能過好生活的有幾?寥寥無幾已是難得。真正的虛無,在踏入城裡時即產生。處於過度地帶的移民們面對的不只是城市的變化,更多的是社會價值觀與個人倫理道德之間的衝突與失衡。在如是變化中,他們已被城市所吞噬。
[Nadia的悲劇:相信至無所信]
Nadia第一次出場便是直截了當,和家裡吵架而逃跑。面對愛情時亦如是,她敢愛敢恨,不願受到束縛。原是妓女的她於愛無所深涉,情場交歡本是片刻之間,對她而言情感僅是表面,無須流連亦無需留戀。可先是與Simon相戀的她,在一次次與Rocco的相處中漸漸明白了真正的愛。
特別深刻的一段,Nadia與Rocco坐在露天咖啡店聊天。
「你是怎麼看我的?」她問。
「不知道。」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盯著我看?」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你令我感到悲傷。」
「真是美麗的奉承啊⋯⋯我累了。這個假期不是很愉快。未來也不會更好。」
「為什麼這麼說?只要有信念,你就能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不要害怕。你看起來總是很害怕。」
「如果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會相信。我不害怕,我會相信。」
「相信什麼?」
「我不知道。相信一切吧。」
「也相信自己嗎?」
「嗯,也相信自己。」
Rocco的樂觀影響了Nadia。她重拾的希望,也學習真正的生活,以及愛。
然而,一晚Simon輸了拳賽,失落憤怒的他得知前女友和自己的弟弟相戀的消息後,強暴了Nadia,毆打了Rocco。他將輸拳後壓抑的怨氣發洩於兩人身上,找到一時的出口,卻造成永久的傷害。
事件過後Rocco認為Simon是因為愛太深才如此,於是給予諒解並自願退出愛情。可Nadia不然。
「我愛你,Rocco,你不相信嗎?⋯⋯我無所謂⋯⋯我什麼都不相信了!」在米蘭大教堂上,Nadia激動地對Rocco說著,「你向我伸過手來,讓我知道我的生活是多麼可怕。我學會了愛你。可是為了一個卑鄙的流氓,一個在你面前姦污我的流氓,一個想讓我們和他一樣卑鄙的人,你突然就要丟掉這一切?昨天還是對的事情,今天為什麼成了罪惡?」
「我們兩個都有罪,我比你有罪。你得回到Simon身邊,他需要你。他只剩你了。」
「是的,他需要我。我知道。然後呢?我還在這裏,不是嗎?」
痛苦無法明言,她離去了。而後在一場聚會中回到了Simon身邊的她不是因為愛,而是恨。她盼著以妓女的身份丟下Simon,使他蒙羞,卻終究擺脫不了Simon的死纏爛打。
最後她放棄了。從相信一切至無所信,她站在握著小刀的Simon面前,張開雙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我無所謂了。」
在空曠無人的林邊野地,她絕望地死去。都無所謂了。這是她的悲劇,是Simon、Rocco的悲劇,也是所有在城市邊緣生存的人們的悲劇。
[拳擊:深黑的洞穴]
拳擊場老闆:「拳擊是一種嚴肅的職業。拳手得嚴肅看待生活。」
聽見這句話時我記起這段文字:「我中意拳擊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它有深度,是那深度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與被打實在無足輕重,不過是結果罷了。人既有獲勝之時,又有敗北之時。只要能理解它的深度,即使敗了也不至於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對一切都戰而勝之的,遲早總要失敗,關鍵是要理解它的深度。拳擊這東西——至少對我來說——便是這麼一種行為。戴上皮手套往拳擊台上一站,時常覺得自己置身於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誰也看不見,也不被誰看見,我就在那裡邊同黑暗搏鬥。孤獨,但不傷感。」
Rocco於拳擊比賽獲勝後,坐在樓梯上,神色哀傷地說:「這只是一個小勝利。我眼中的對手是另一個人。我好像在跟別人對打似的。一個激起我仇恨的人。我體內的全部仇恨。我根本不知道我有這種恨意。這是一件很醜陋的事,Ciro。你不知道這有多麼醜陋。」
至此明白,在無限包容與諒解的背後,Rocco是如何將內心產生的壓抑情緒發洩於拳擊。這樣的轉換對他而言痛苦且煎熬。他將對手想像成Simon。每一次對打,每一場比賽,眼前的人都是Simon,被自己擊倒的都是Simon。他揣想出一百種打敗Simon的方式,對親情的重視卻壓倒了內心的聲音。明白這是件醜陋的事卻又不得不為自己所簽下的合約繼續奮鬥,他掙扎衝突,卻又無能為力。
電影末尾,眾人為Rocco慶祝拳賽獲勝,他在發表感言時說:「鄉村中,建屋者會將磚頭拋向第一位路過行人的影子上。為了房屋的堅固,有些人不得不作出犧牲。」他道出他的行為(犧牲),不僅是對Simon,也是對整個家庭。
然而沒有說出口的是,內心深處的黑暗,痛擊Simon的念頭,壓抑的孤獨。十年長約,如是漫長而無涯,在前方等著他的會是什麼?拳賽獲勝的光明前途,抑或內心更深的黑暗?
[結尾:另一則關於相信]
Ciro:「Simon說我們村莊的裡人們活得像畜生一樣,只會辛苦勞作,馴服聽話。他說,沒有人天生是奴僕,人們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職責。但他自己忘記了。因此下場這樣悲慘。他毀了自己,侮辱了所有人。也傷害了Rocco⋯⋯但Rocco的過分善良也不是好事。他真是個怪人。一個人如果不保護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做什麼?他總是原諒所有人。人不應該總是諒解。」
Luca:「如果Rocco回我們的村莊,我要跟他一起回去。」
Ciro:「我認為他可能回不去了。也許你還能回去。但你覺得那裡會和這裡有什麼不同嗎?我們的村莊也在變化,那裡的人們也在學習,知道世界正在改變著。有些人認為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但我相信會。我相信明天你的生活會更公正而誠實。」
最後一幕,看著沿途牆上貼滿Rocco的拳擊宣傳海報,Luca走向遼闊的大街通往無限遙遠之處,一首歌曲如是唱道:「我的家鄉多麼美麗/我在那生長/和你在一起/我將我的心留在那裡⋯⋯」他終將歸鄉,抑或繼續於城市中生存?Ciro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但對年幼的Luca而言,世界究竟在哪裡呢?望著Rocco的海報,欲歸鄉卻被拳擊合約綁住而無法離開的痛苦一路蔓延,他能感受到這樣的衝擊嗎?個體與群體,城市與鄉村——迎接Luca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相信與否、生活與生存,種種對立與矛盾充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