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安排與控制的真實瞬間:解讀《春光乍現Blow-Up》

在金馬影展期間重新上映的春光乍現(Blow-Up),是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一九六六年的作品。敘述一個玩世不恭的攝影師,無意間拍攝到凶殺現場,之後展開一連串「查詢真相」的活動。春光乍現不是一部好理解的電影,特別是主角發現兇殺現場之後,「好似」在四處尋找案件中的人物以查明真相,但是又在查詢的過程中做出許多意味不明的舉止。影片最終結束在主角觀看一群人打著不存在的網球後嘎然而止,觀眾彷彿也跟主角一樣身陷五里霧中。

 

要理解整部片後續的發展關鍵就在於:男主角在發現兇殺案後,他的心理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這個變化又如何推動了後面情節的發展。

 

發現兇殺案後,男主角起先是驚訝,這個驚訝包含了得意:他竟然拍到了一個兇殺現場,因此他馬上打電話給相片中的婦人,想告訴他,他救了她一命。漸漸地,他發現那個婦人不是被狙擊的目標,當下被狙擊的,是婦人當時約會的老人,而且他還拍到了老人被狙殺後的屍體。在這段期間,他反覆沖洗相片,將他拍攝到的狙擊手和屍體放大檢視。男主角此時的舉動,乍看之下是像偵探一樣想找出真相,但其實透過其他人的反應可以知道,他並沒有做出找出真相的人應該有的作為,例如他給他的鄰居好友看時,他朋友卻說:「你怎麼沒有報警?」

 

對主角來說,在起初的驚訝以及逐漸找尋真相的過程後,找出真相逐漸成為次要的,重要的漸漸變成「拍到殺人現場」這件事。拍到殺人現場代表一種、「偶然」與「不可複製」性。一開始他震懾於拍到這麼驚人的畫面,但後來他變成猶疑。我們可以發現,在端詳照片的過程中,在發大檢視的過程,由於一切都是出於「偶然」,所以不論是殺人犯還是死者的畫面,都沒有被「對焦」。因此,一開始的得意,轉為失望,最後變成追尋。「我現在還不懂我這幅畫代表的意義」,主角畫家朋友的話,彷彿預言般地在指涉著主角的照片,而那位鄰居好友,也在建議報警之餘,聯想到那幅畫。

因此電影後半段男主角彷彿無頭蒼蠅的舉止,其實可以被解讀為:追尋再給他拍一次這樣驚人場景的機會(但其實根本不可能,所以他表現得像是個無頭蒼蠅)。在電影的前半部分,導演透過各種情節與畫面,不斷營造拍攝這個工作,都是設計好的,主角的個性被營造成對品味有自己看法的人,他也知道怎麼去營造他想要的感覺,他對有些模特兒們頤指氣使,他對有些模特兒百般挑逗,都為了完成他所要的感覺,事實上他也能成功完成。可以說,整個攝影工作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

這種能「掌控」攝影現場狀況的自信,在他拍時更是表現地淋漓盡致。他之所以偷拍,是因為這個場景充滿著他所感受到的,難能可貴靜謐的境界,所以當婦人跟他搶底片時,他囂張地說出:「你知道嗎?有的人要付我很多錢我才願意幫他拍照片。」他認為那婦人不懂他偷拍的那個場景有多棒,他很有自信,所以他始終不肯讓步,最後還拿了假的底片給婦人。不過諷刺的是,這個「靜謐」的場景,其實是殺人的場景,在他發現那些沒對焦的殺人犯、屍體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場景真正的意義什麼。

 

偷拍婦人過後,婦人跑去他的工作地點找他索取底片。他態度也是游刃有餘,甚至他還去挑逗這個婦人,甚至還拿假的底片誆騙她。當婦人隨著他播放的音樂節奏擺動時,他指揮她說:「不要照著節奏擺」,結果婦人確實搖擺出更為曼妙的姿態。一切確實都看似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到後來,他發現殺人事件後,他反而聯絡不到婦人。他「以為」他掌握了「她」,但其實根本沒有。這象徵著一切他所認定可以掌握的事物,都漸漸地開始失序。

找不到婦人主角再次到了現場,發現了屍體,發現完屍體後他又跑去找攝影集的製作人。電影中沒交代他為什麼跑去找攝影集的製作人,我的理解是: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任何攝影作品,都是跟製作人一同討論,「安排」拍攝計畫。所以他下意識地跑去找製作人希望能給他一些建議。但這又是一次無力的挽回,因為這次的情況根本無法討論與「安排」。這段除了再一次表達「安排」與「控制」對於掌握真實的無力外,更隱然解構他們兩個人規劃的攝影集的主題:拍攝受難的人民。那些受難的人民,真的是他們拍到的那樣嗎?還是只是一個被安排的視角?

 

爾後他又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跑去了一個表演空間,在這個空間裡,原本大家都百無聊賴地聽著樂團演奏,但吉他手突然摔吉他,大家彷彿活過來,然後不是這個樂團歌迷的主角,就在吉他手摔完吉他後,跟著樂迷一起去搶那個被摔壞的吉他。這個有點意味不明的情節,我認為是想表達:大家活過來的重點並不是吉他本身,主角以為拿到那個壞掉的吉他就可以「複製」當時瘋狂的感覺,但後來發現那不過是個廢鐵,吉他只是糟粕,所以主角最後丟了他。路人也看不出這個破爛有什麼了不起的。就像那個「僅存」的屍體一樣。因此之後的情節就是:他再度回到現場,屍體不見了。屍體不見是給主角最後一擊,讓他體會到他本來就什麼都沒有的現實。雖然他本來就把握不了那個殺人現場,但還有屍體,有屍體他就還會以為自己還有什麼,他死抓著還有屍體這件事不放,想要得到他想要重現的感覺

最後的結尾,男主角看到一群狂歡的人群,他們到一個網球場,像是演默劇一樣打著不存在的網球。理解這個默劇橋段的關鍵點是:當看不見的球丟給男主角時,那些默劇演員著男主角,彷彿要強迫他回應,這時候男主角只好「放下」相機,丟回球,然後影片的最後,出現了金屬撞擊的聲音。這樣的結果若和前面我理解的意涵合併起來看,意味的正是,有些東西,是沒辦法透過旁觀的方法去把握,無法透過「控制」與「安排」的方式重現,你必須要參與,他稍縱即逝,所以最後,出現了理當不存在的,金屬撞擊的聲音。而更進一步來看,整部片隱喻,或許更是擅長拍攝紀錄片的安東尼奧尼,對自身的紀錄與真實之間關係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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