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鳥》(Lady Bird) - 女孩學著長大,媽媽學著放手
家鄉、家人,常令人又愛又恨。跟他們的距離太近,所有缺點都無法被忽視,生活的一切必受其限制。《淑女鳥》的主角Christine(瑟夏羅南),在2002年即將高中畢業,將自己取名為"Lady Bird",非常想離開家鄉──加州的沙加緬度(Sacramento),但媽媽Marion(蘿莉麥卡佛)不贊同,或者應該說,這對母女對任何事情的意見都相左。
《淑女鳥》是孩子的轉大人故事,也是母親的放手故事。兩人各自從自己角度出發,看見完全不同的景況,彼此無法溝通,雞同鴨講。
片頭引言正是Lady Bird的心聲。那句話是Joan Didion說的:「會使用『加州享樂主義』這種說法的人,絕對沒在沙加緬度度過耶誕節」(Anyone who talks about California hedonism has never spent Christmas in Sacramento.)。Lady Bird說,這兒是「加州的中西部」,住這裡簡直謀殺她的靈魂,總是嚷嚷著要去東岸上大學,要去那些「有文化的地方」。她尚未能明白的是,父母的壓力多大,父親失業後很可能再也找不著下個全職工作,而東岸好學校的學費與生活費將是龐大的負擔。她還無法理解的是,當時911事件才剛過,母親一點都不想讓她靠近紐約。
那段時光不僅是女孩的轉換期(即將上大學),也是美國的轉換期,911事件發生,人們對恐攻餘悸猶存,隨時擔憂會有下一波攻擊;經濟狀況也不好,網路泡沫剛破,許多家庭為著失業及退休金擔憂。
但Lady Bird還年輕,這些煩惱太宏觀、太遙遠。最貼近她的煩惱,是同學間的競爭與合作、性方面的探索、社經地位造成的人際壓力......等等。她想要突破,突破家鄉限制,突破邊緣人交友圈,突破不寬裕人家的競爭劣勢;她嘗試各種人格,扮演各種角色,甚至不惜背叛老友,只想瞧瞧哪一種最能適合她的嶄新未來。在她極為自我的小宇宙裡頭,其實已經感覺到,「階級」無聲地影響人的作為與選擇,她不願被先天條件侷限,想要有發光發亮的機會。
年輕時,對很多事情都很肯定。我一定要去紐約,我一定註定成為作家,我一定會愛他一輩子,我這樣想一定是對的。在固執的Lady Bird身上,這種特質更為強烈。
母親Marion則站在人生階段的另一頭,心裡早已有個底。這些年來,她在社會階級的層層障礙裡向上奮鬥,但同伴與自己都失敗了,大多數人只是靠著一個隨時可能被奪走的中產階級工作,維持某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生活,各方面並不突出的女兒Lady Bird又何德何能,可以走出不一樣的將來?
媽媽的鐵血外表下,是務實的個性基礎(她現在幾乎是一家之主,要扛起經濟重擔,還要負擔家事,不實際也難)。她希望即將成年的女兒認清自己的處境——有些夢想,是給那些有信託基金的人去實現的,不是給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不凡的人生,媽媽希望女兒及早堅強,才能在艱難的社會存活。
如果女兒真花了家中大筆金錢去就讀夢幻學校,母親的心理壓力必然巨大無比,不僅是錢,還得擔心這會讓已經失業的丈夫,憂鬱症更惡化,假使丈夫因為疼女兒,咬牙完成她心願,萬一丈夫心理終究承受不住呢?萬一出什麼事呢?女兒反正遠走高飛有自己人生,沒有太大差別,但Marion恐怕得面臨來不及退休就失去老伴的狀況。這些都是太過年輕的Lady Bird考量不到的點。
甚至,女兒天馬行空的夢想,也不斷提醒了Marion的無能及罪惡感。如果孩子真有天分及興趣往某些領域發展,自己卻沒資源培養孩子,那麼女兒未來若過著平庸無味的人生,是不是自己的罪過呢?或許Marion只想閉著眼睛否認一切,催眠自己說,「這孩子本來就沒才華也不會成功,我沒有拖累她」,甚至,Marion很熱切地加入打擊女兒士氣的行列,希望只要孩子停止提跟紐約與夢想相關的話題,母親就不用再被提醒自己出不起那兒的教育費與生活費。資源不多的母親,搞不好是真心希望女兒平庸,以減少自己的罪惡感。
《淑女鳥》的第一幕精準傳達了母女關係的僵局。她倆在車上,原本播放著有聲書,不用交談,情況看似和諧,但原來那個沉默,不單只是沉默,恐怕也是兩方有意識地提醒自己別講話,讓這段時間過去。果然,有聲書播完、「不用交談」的防護罩消失之後,兩人才聊了幾分鐘就啟動雙方的武力系統,大吵一架,鬧到女兒跳車。
母女雙方的想法都沒有錯,但因為意見差距過大,兩人又如此親密、深愛對方,因此每一個想法,都變成帶著向對方人身攻擊的潛力,每件事都變得很具有「針對性」,很「個人」。Lady Bird把母親對她各項選擇的質疑,當成「不喜歡她」的證據,在她直接向母親挑戰這問題之時,母親的沉默多多少少印證了女兒的推斷,與事實相去不遠。這令Lady Bird很受傷,她知道媽媽愛自己,但更希望媽媽真心喜歡她的一切,而不只因為她是女兒所以非愛不可。
從媽媽的角度,主要問題則出在她放不了手。Marion希望女兒成功,但這個成功是Marion定義的。Marion告訴女兒,她只是希望女兒能成為一個更好版本的自己,我猜想母親自認為在激勵女兒,但女兒感受到的是被否定,被嫌現在不夠好。
人生觀、以及觀點的不同,在母女間成了私人恩怨,兩人的溝通完全失效。媽媽想挖出女兒真正的想法,但抓不到挖的訣竅,老是造成衝突。每當感覺女兒隱瞞心事,母親一急就發脾氣用逼的,這當然毫無用處;但當女兒誠實展現自我,表達想法,母親又不接受。接近片尾,在機場的那一幕,母親表面上的冷酷,只是因為她無法處理心中難過,也沒法對女兒承認「我好難捱」,更不甘心她一路以來那麼多的付出與照顧,都是女兒看不見或意識不到的,只好築起銅牆鐵壁,武裝情感。
這種溝通不良的惡性循環,恐怕還要維持一段時間,因為母女各自所處的階段,讓她們無法跳脫目前的堅持。女兒正在成為大人,她覺得不能示弱,否則就不會被當大人看;媽媽有自己的威嚴與地位,也不能示弱,要不然她怕會永遠失去掌控與主導權。在女兒能理解母親難處、母親願意接受孩子長大而放手之前,溝通模式都難以改善。但片尾的安排,令人相信母女會找到出路,而或許,Lady Bird將會成為更好的自己。
導演Greta Gerwig與片中主角一樣,在沙加緬度長大,讀天主教學校,後來跑去曼哈頓念書(Barnard College)。主角與Gerwig本人有多少差別,我不知道,但兩人同樣對家鄉與家人"pay attention",攝影把沙加緬度拍得很美麗,洩漏了導演對這兒的愛;每個角色不論大小,都有出人意料、令人喜歡的一面;許多溫暖、真誠、幽默的細節(例如美式足球教練代班戲劇課搞得像是在指導足球場上戰略、Lady Bird拋開被背叛的憤怒轉而理解對方的痛楚、以為修女要來那套嚴肅大道理結果並不是......),讓沙加緬度的平凡生活中充滿神祕的吸引力。
《淑女鳥》 幾乎可以說是Gerwig先前主演的《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的前傳,紐約這個城市,對兩部片的主角而言,都是裝滿夢想的寶藏。我想,很多美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過「紐約迷思」,總覺得紐約充滿可能性與自由,那是文化的最前端,有無限的舞台可以發揮,不管想追求的是金融市場還是藝術,紐約都像是世界之頂。不用說美國人,連我這個直到二十幾歲才踏上美國國土的外國人,也有過對紐約極度渴望的時期,事實上,我到現在都還有一點,也難免偶爾幻想,若我是土生土長的紐約人,現在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所以,不少追夢類型電影的結尾,會以主角終於落腳紐約或洛杉磯等文化大都市為結局,好像問題都解決了,夢想成真。不過,《淑女鳥》並沒有這樣做,它的收尾畫面,地點不在紐約,而在家鄉。家鄉是我們的過去,也已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它有時令人難為情,就像讓Lady Bird聽得淚流滿面的、大衛馬修樂團的"Crash Into Me",多年以後她很可能會羞於承認自己迷過那首歌,但不可否認,那首現在看起來不酷的歌,當時的確療癒了自己。我覺得《淑女鳥》意外地適合過年期間觀賞,在「年味」早已成為一堆約束、壓力、痛苦的來源之時,《淑女鳥》帶觀眾返回記憶中的家鄉與家人,重新思考當年的「根」如何形塑今天的我,兒時的有趣記憶,如何在離家南征北討的人們心中,保留一個柔軟的角落。
小花絮:飾演Lady Bird好友Julie的Beanie Feldstein,是Jonah Hill的妹妹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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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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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ter Sarah Joan: You clearly love Sacramento.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I do?
Sister Sarah Joan: You write about Sacramento so affectionately and with such care.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I was just describing it.
Sister Sarah Joan: Well it comes across as love.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Sure, I guess I pay attention.
Sister Sarah Joan: Don't you think maybe they are the same thing? Love and atten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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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on McPherson: I want you to be the very best version of yourself that you can be.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What if this is the best 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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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Just because something looks ugly doesn't mean that it's morally wrong.
Casey Kelly: You think dead children aren't morally wrong?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No. I'm just saying that, if you took up close pictures of my vagina while I was on my period, it would be disturbing but it doesn't make it wrong.
Casey Kelly: Excuse me?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Listen, if your mother had had the abortion, we wouldn't have to sit through this stupid assemb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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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I was on top! Who the fuck is on top their fir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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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I hate California, I want to go to the east coast. I want to go where culture is like, New York, or Connecticut or New Hampsh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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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le Scheible: You're gonna have so much unspecial sex in your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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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The only thing exciting about 2002 is that it's a palindr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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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Why can't you say I look nice?
Marion McPherson: I thought you didn't even care what I think.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I still want you to think I look good.
Marion McPherson: Okay, I'm sorry. I was telling you the truth, do you want me to lie?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No, I mean, I just, I wish that you liked me.
Marion McPherson: Of course I love you.
Christine 'Lady Bird' McPherson: But do you like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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