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絕》(Annihilation) - 你不再是你

002.jpg 《人造意識》(Ex Machina)編劇兼導演Alex Garland的最新作品《滅絕》,除了在美國、加拿大與中國於戲院上映,其他地區的觀眾都已經可透過Netflix觀賞。 Netflix觀賞連結:《滅絕》 《滅絕》融合了科幻、驚悚與恐怖片元素,有不少可怕的怪物與奇幻事件,但本質與氣氛比較接近《異星入境》,觀賞前建議先調整期待。本片描述曾從軍的生物學家Lena(娜塔莉波曼),其軍人丈夫Kane(奧斯卡伊薩克)一年前在執行機密任務時失蹤。有一天Kane突然回家,但舉止怪異,並突然口鼻出血,緊急送醫途中被政府攔截,將夫妻倆都帶至管制區域。Kane的狀況不見好轉,於是Lena自願加入同一任務,希望找到救夫方法。 003.jpg 在簡單的故事骨架之上,《滅絕》加進了很多層次的細節以及發展方向,讓觀眾得以從不同角度解讀,有許多值得討論的題目與感受。對我而言,看完《滅絕》後有好幾天,它的氣氛與帶來的種種想法,緊緊跟隨著我,彷彿我也被困在片中的古怪世界裡。 007.jpg 片中機密任務的起因,是幾年前隕石擊中佛羅里達州的燈塔,此後發生許多神秘現象,被影響的地區被稱為「微光」(The Shimmer),從外頭望過去會看見如石油或泡泡上面的彩色光澤,而且這區域漸漸擴大,政府想要了解裡頭發生何事,但先前派去的一隊隊軍人全數失蹤,Kane是唯一回來的,但也正與死神搏鬥。這趟與Lena一同進入「微光」的成員,不再是軍人,而是一群科學家,領頭者是負責此計畫並挑選先前任務成員的心理學家Ventress(珍妮佛傑森李)。 009.jpg 我從幾個不同的切入點,來談《滅絕》帶給我的感想。以下牽涉劇情,建議觀影後再閱讀。 *** 在「微光」裡,這群科學家發現,某些物質造成各種「折射」,被影響的範疇甚至包括生物的DNA,因此在這兒很多生物與環境樣貌,都有某種似曾相識卻又不同的感覺。由於一切狀況的起源在「燈塔」,Lena非常希望能進去那兒找答案,這令我聯想到英國小說家吳爾芙的《燈塔行》(To the Lighthouse)。 《燈塔行》的故事橫跨十年,第一部分〈The Window〉描述Ramsay夫妻與孩子以及來訪賓客們的某一天,這天,六歲的兒子James希望明天能去燈塔,藉由這主題,《燈塔行》勾勒了夫妻與每位客人的特質、互動方式、缺乏哪些安全感、人生中的渴望等等,這一部分結束於當天晚餐過後,妻子內心即使很希望兒子James第二天能完成去燈塔一遊的願望,但仍選擇藉由口頭贊同丈夫認為的「明天天氣將會很差,沒法帶James去燈塔」,來表達她對丈夫的支持與愛。但在第二部分〈Time Passes〉,吳爾芙用了相較之下極為短少的篇幅,幾乎可說是輕描淡寫地交代了十年間的重大事件,包括幾位角色的死亡。接著跳到第三部分〈To the Lighthouse〉,幾名人物重新在Ramsay大宅聚首,Mr. Ramsay終於將與兒子James完成這趟燈塔行。 在這故事中,同樣一個燈塔,在James不同年紀、與燈塔距離不同的狀況下,會產生不同的感覺,觀察到不一樣的色彩與樣貌,他對父親的想法也有了改變;又或者像當年的賓客之一Lily,她對Mrs. Ramsay的感覺,十年前與十年後用不同角度觀察,產生了不同的想法。 回到《滅絕》。 008.jpg 科學家們發現微光像是稜鏡,它折射萬物,包括基因。這些所謂折射,如《燈塔行》的主題一樣,暗喻著「主觀」,也就是在這兒沒有所謂客觀現實,都是經過扭曲的樣貌。其實,不需要跑進微光裡,即使是我們所在的世界,也可能沒有真正的客觀,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主觀出發的。最近剛過世的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曾與Leonard Mlodinow合著《The Grand Design》,書中提到多年前義大利某處曾立法規定不能用弧形魚缸養金魚,因為會扭曲牠們的視覺、影響對現實的認知,而物理學家對於宇宙的看法與理解,很可能也如圓形魚缸裡的金魚那樣,用自以為的現實推導出很多理論,卻與真實相差甚遠。我們終究只是宇宙裡渺小的人類,誰能篤定目前認知的現實,是絕對正確的?更不用說我們對別人的看法,妻子對丈夫的看法,人類對環境的看法等等。 Lena對她丈夫Kane的想法,在丈夫自願參加機密任務前後是不同的,觀眾對這對夫妻的想法,也隨著不同資訊的浮出漸漸改變。透過回顧畫面,觀眾知道他倆曾有過很開心的時光,但Kane即將離家的那個早晨,他的態度保留,似乎有許多未說的話;再透過另一段回顧,觀眾得知原來Lena有外遇。在Kane神秘離開並失蹤以後,Lena對丈夫的理解改變了,無法回到以往的輕快與不以為意,龐大的罪惡感壓著她,心裡有個底:「原來丈夫是知道的」,因此丈夫當時那麼想離開/逃避,甚至不惜參加危險任務。因此,別人問她為何要參加這種自殺任務時,她回答這是她欠丈夫的。除了想找到救Kane的方法,Lena也想追尋更多答案,燈塔就如一切的核心,Lena一直想去那,想看到丈夫的內心,自己的內心。 在途中,成員之一Josie看見一串串七彩繽紛的花朵,說道「這兒看起來像舉行過婚禮」,但那些嬌豔花朵的美麗背後藏著詭異,彷彿暗示著Lena過去擁有的幸福已經變了調,遠觀還是很美,但細細觀察卻會發毛。 與Lena婚姻關係相關的資訊,點點滴滴揭露出來,帶著觀眾走向另一個角度:人的自毀傾向。求生,原應是生物本能,人都想要活下去。是什麼讓人開始厭世?想要放棄?為何潛意識裡有自毀的衝動? 013.jpg 自我毀滅/自殺,常常不是因為膽小或不為別人想而造成的。有時反而是太為別人想了。有時是再也不想礙著自己深愛的人了。有時是不想再給他人負擔了。有時是太承受不了周圍種種誇張的波動與變化了。 有時候,只是太累了,沒有力氣再努力了。 或者,是自毀開關被人按下去了,如同Kane的被Lena按下了。 006.jpg 參加任務的五位科學家,根據成員之一Cass所言,都是「瑕疵品」,生命中有各自的痛楚。可以說,她們五人都有不同的「任務」,為著不同的個人理由來這裡,找著不同的解答,贖著不同的罪,甚至可說是抱著一種「要是有很特別的東西能殺了我、順道滿足好奇心,也好」的心理。 Cass的生命「瑕疵」,是女兒死於白血病。母親的喪女之痛近年似乎成為科幻片的「流行」,《地心引力》、《異星入境》、《科洛弗悖論》都有,但在《滅絕》裡頭的處理方式不同,Cass並未如其他片裡的喪女角色去克服什麼,而是讓這事件成為她一部分的死亡,過去那個她,永遠不會再回來。 如同Kane。 Lena與其他成員不太一樣的是,她想要一戰,她想要擊退些什麼,以回到過去的美好,彌補過錯。她還不明白,過去的Kane不會再回來。 就如許多婚姻出現過外遇事件的夫妻一樣。 *** 這群科學家一路走到最後,人數越來越少,到了本片末段的關鍵戲,編導給出了炫目、意外、卻沒有唯一答案的結論,觀眾可以自行解讀其中意涵。對我而言,這環境有一部分令我聯想到心理疾病,尤其是憂鬱症。 016.jpg 在「微光」裡,時間、方向感都變得不再確定。從進去沒多久就發生的記憶喪失(因此搞不清來了幾天)與指南針失效,暗示成員對萬事萬物的刻度正在消失,而刻度是我們理解事情的方法。微光裡沒有刻度,一切都在流動、重新排列,宛如憂鬱症患者常有的感受:自己抓不住現實,控制不了感覺與想法,不知如何面對混亂失序,漸漸與世隔絕,困在自己內心的破碎世界。 Lena在這世界努力撐著,終於到達原訂的目標:燈塔。這燈塔被隕石撞了一個大傷口,她進去,看見燈塔裡的秘密,它正在分裂與創造。在那兒,某種東西創造出另一個「影子Lena」,一舉一動都學習著Lena,宛如Lena內心的潛意識自我,那個已經受傷、變形的自我。Lena擺脫不開那個生物,因為說穿了,那個生物就是她(憂鬱症與很多心理疾病都會有類似效果——讓人變成一個不認識的自己,被困在心理一個詭異時空,完全出不去)。 透過Kane在現場留下的一段影片,Lena發現丈夫遇過相同的事,但他無法擊退新冒出來的自己,於是放棄作戰,讓新的怪獸掌控了他的個人痕跡,放棄了屬於他的外表身體,交給另一個新生物。 就像之前有位受害者被熊吃掉,她的聲音也永遠地交給了那頭熊。很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困在猛獸體內的聲音與意識,不斷喊出的話只有一句:Help me,但見到的人已經無法救她,這與許多心理疾病患者的處境相似,他們的求救不一定是周圍人聽到就能救的,他人可能搞不懂患者到底怎麼了,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幫忙。於是患者被困在無人能救的孤獨世界裡,不知自己跑哪去,為何與這世界沒有連結了。 脫離個人層次,觀察微光裡的環境,我見到的是萬物相剋相生,與微光外頭差不多,只是狀況更激烈迅速。人在環境變化中是無助的。我們能活到現在,靠的是環境相對穩定,否則以人類身體裡的基因組成,根本無法抵抗環境快速轉變。看著《滅絕》裡頭成雙、動作一致的鹿,看到如人的植物,看到其他如複製的生物......很難不去想,何謂個體的意志?還是說人類一切只不過是照著我們的「原始設定」在走,根本不是個體能決定的?當劇中角色越接近燈塔,每個個體的獨特性就越消滅,萬物越來越與周遭交融。直到進入燈塔裡頭,原來那兒有著如同子宮般的洞穴與通道,在裡面發生的情況如同細胞分裂、突變與重組,人的原始組成被改了設定,一切就不一樣了。見到這幕,我深深體會,我們這物種的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只是依附著現在這個環境,未來總有一天會滅絕的。 015.jpg 對應到Lena與Kane的婚姻,也是如此。幸福只是暫時的,美好只是暫時的,當新的事情發生,往日甜蜜再也不復見。未來會創造出什麼?是美是醜?不知道,但現在是絕對回不到過去的了。 Lena最後,的確是克服了某樣東西回到人世,但她必須面對跑不掉的後果——一個已經不知道是誰的伴侶 ,還有一個新生的、陌生的自己。本片的最後一對話如下: Lena: You're not Kane, are you? Kane: No. I don't think so. Are you Lena? Lena並沒有回答。不管是哪一個Lena回來,現在這個Lena都不是以前的她了。以前的幸福Lena與Kane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這種悲傷、無奈、惆悵、無力感,其實正是很多人生活中「不願面對的真相」。 *** 《滅絕》是編導Alex Garland根據Jeff VanderMeer的小說改編,該作品是VanderMeer的"Southern Reach Trilogy"第一部分,不過導演透露他的作品與原著相差甚遠,他只讀過一次小說,憑著印象建構出那樣的氛圍,但內容大相逕庭。本片由於在美國試映反應不佳,片商派拉蒙高層對整體成品很有意見,甚至希望改結局,但最後製片Scott Rudin決定支持導演,以他要的版本呈現。顯然派拉蒙對這樣的結果沒有信心,因此只在美國、加拿大與中國上映,其他國際版權都賣給了Netflix,並同意在美國上映17天後就可在Netflix上架。 看完《滅絕》,我可以想像這內容對行銷團隊的確是一大挑戰,但如果你是會喜歡《異星入境》這類科幻電影的影迷,誠心建議可以給《滅絕》一個機會,雖然它的結局有太多解讀方式,所以可能減少震撼度(比較強烈的感受可能是疑惑感),而且本片選擇在起頭就大致透露了任務結果,我認為有點失策,但整體觀賞完的悲傷餘韻仍是很深刻的。除了故事內容很有意思,它的畫面也很值得細細品味,場景既美麗又恐怖,生物間界線被打破給了劇組許多發揮空間,有些驚悚元素很刺激,雖然步調不似《異形》等等那麼快速,但頗有獨特風格,也令人想起Andrei Tarkovsky的經典作品《潛行者》(Stalker)與拉斯馮提爾的《驚悚末日》(Melancholia)。 挺感謝派拉蒙前任CEO、已故的Brad Grey,願意給《滅絕》這種作品機會。至少,全球忍耐了那麼多部《變形金剛》之後,還是有些美好的東西從那兒創造出來了。我認為值得! *** 補充:某一幕Lena看的書是Rebecca Skloot的"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該書討論黑人女性Henrietta Lacks癌細胞裡頭的不死細胞株(cell lines),該細胞株後來以Lacks的名字而命名為"HeLa"細胞株。 *** 經典對白: *** Josie Radek: [to Lena, about the Shimmer] Ventress wants to face it. You want to fight it. But I don't think I want either of those things. *** The Biologist: Then I have to ask: why did my husband volunteer for a suicide mission? The Psychologist: So you're asking me as a psychologist? The Biologist: Yes. The Psychologist: Then, as a psychologist, I think you're confusing suicide with self-destruction, and they're very different. Almost none of us commit suicide, whereas almost all of us self-destruct. Somehow. In some part of our lives. We drink, or take drugs, or destabilize the happy job... or happy marriage. The Biologist: [Startles, uncertain whether this was targeted at her] The Psychologist: But these aren't decisions. They're impulses. And in fact, as a biologist, you're better placed to explain them than me. The Biologist: What do you mean? The Psychologist: Isn't the self-destruction coded into us? Imprinted into each cel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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