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電影節《廢青同盟》:十公分的缺憾。
《廢青同盟》敘述特殊教育班學生與家長與師長的牽動關係。在家自學多年的女孩蓮娜加入補教班,行動不便的她(肌肉萎縮),上下樓梯都須仰賴班上同學幫忙(沒有障礙坡道),蓮娜明白若在補教班待到畢業,日後出社會只能做些低階工作,所以她激勵同學們一塊學習與成長,並和敏感善良的同學安東談了場青春戀愛;然而,蓮娜和安東的愛情遭到男孩母親強烈反對,安東母親責備兒子:「我辛苦培養你,不是要你和殘障在一起。」;補教班的老師們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處理學生們的生活困擾;而暗戀蓮娜的男同學祕許以及暗戀安東的女同學薇卡,得知他們各自暗戀的對象成為一對並可能發生過性關係後,出於憤怒也出於自卑,決定攜手對蓮娜展開報復......。
《廢青同盟》拍的驚心動魄,看的我既激動又憤怒。
影片有三個不同階層,上階層是學校師長對於補教班孩子的態度,將這群行動不便或學習能力較差的孩子們集中在同一個班級,並用一道柵欄將他們與學校其他「正常」班級隔離,校長說:「給予特殊孩子專屬空間」,實際是避免補教班學生干擾到其他「正常」孩子的空間;學校對補教班課程也沒有給予重視,老師「有教就好」,不管學生的程度差異,只要在課堂聽見反對或抗議聲音,就判定是「壞學生」,趕出教室最方便。
中階層是非補教班學生對補教班學生的冷言冷語、是校方清潔婦人抗議蓮娜的輪椅將她好不容易拖乾淨的走廊給搞髒(她自己也是低階的勞工),解決方案?蓮娜進入學校後,輪椅的輪子必須用包起來;至於人民保姆警察,發現蓮娜等人在鐵軌上玩樂,警察逮捕行動不便的蓮娜,本想將她帶回警局,但蓮娜的輪椅太大塞不進警車後座,員警A說:「怎麼辦?」,員警B說:「把輪椅的輪子拆了吧。」,員警A說:「那誰幫女孩把輪椅組回去?」,員警B說:「她自己組啊!」,言語間欠缺對他人的貼心與注意。
下階層是補教班學生的家長,安東和蓮娜都是補教班學生,蓮娜課業成績好過安東,但安東母親瞧不起蓮娜,她喊蓮娜:「那個殘障!」;而補教班學生雖是校園與社會的弱勢族群,不過弱勢中還有更弱勢,小團體小幫派欺負無力反抗的落單同學。
歧視,偏見,不是單一層級的特權。而是彼此間互有牽連,共構出一張充滿惡意與暴力的大網,審查委員欺壓校長、校長壓榨老師與清潔婦、清潔婦施壓給蓮娜與補教班學生、補教班學生再欺負更弱勢的同學。
共犯結構,從上到下,沒人脫的了干係。
《廢青同盟》最精采的論述是校園的障礙軌道設計,蓮娜剛到學校時,校園還未增設障礙軌道供輪椅使用,電影後段,障礙軌道終於建造完成,蓮娜母親看到軌道時,心理感到欣慰,覺得女兒的不便終於被看見被重視,可當她推著女兒輪椅上軌道,才發現軌道建造的太短,她根本無法將輪椅推進軌道中,母親忍不住抱怨說:「如果再多十公分長就好了。」
長度不足的障礙軌道,控訴校方的敷衍心態,凡事做做樣子就算「盡到責任」,但問題根本沒有解決,蓮娜上下樓梯依然得仰賴他人的幫助;表面的進步不是真的進步,表面的改進也不是真的改進,一如補教班的設置,設立特殊班級的初衷是為「照顧」身體有殘疾與學習能力較差的學生,然而從校長到老師,根本沒人在乎也沒人關心孩子的需求與心理傷害(生活在歧視環境),師長們只會吐苦水抱怨說:「我已經盡力了喔,不然你還要我怎麼樣?!」;而將孩子送入補教班就讀的父母們,只是把補教班視為跳板,他們相信孩子的學習成績夠好,他/她就可以轉入「正常班級」;父母親打心底瞧不起補教班,等於間接灌輸孩子「你們不夠好,你們不正常」的觀念。
影片中,祕許得知蓮娜與安東交往,他趁夜偷走蓮娜的輪椅,並將輪椅砸爛與放火燒毀;當我看到祕許的暴走行徑,我自問:為何祕許有這麼多的憤怒?
他的憤怒只是嫉妒嗎?還是在現實生活中,他不斷遭受歧視,說他笨說他沒出息說他不夠好,所以蓮娜沒有選擇與他在一起,他才會覺得備受侮辱,覺得「殘疾」的蓮娜瞧不起他(認定蓮娜的社會階級不如他),覺得這一整個世界都瞧不起他,所以他要砸毀蓮娜的輪椅,他要世界看見他的怒火!
對我來說,祕許與同學聯手欺負蓮娜的行徑(還有安東的轉變),都是那一道「長度不足的障礙軌道」的後遺症。
如果障礙軌道再多十公分長,蓮娜的輪椅就可以輕鬆上樓梯。
如果師長與家人對人對事再多些發自內心的關懷與愛,再多給孩子們些自信,也許祕許不會做出如此極端的事情。
如果人與人之間再多點尊重與包容,也許蓮娜母親不會悲悽喊出:「抱歉我女兒的輪椅把你們乾淨的走廊搞髒了,抱歉我和蓮娜的存在讓你們乾淨明亮的環境變髒了,但是,屬於我們的走廊在哪?屬於我們的走廊在哪?!」。
看似「有在做事情」的社會,到底給了弱勢者一條生路,或反而將他們給推入死路?
(底下會提到結局喔)
看完《廢青同盟》,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我想起電影開場,蓮娜目睹一樁鐵道意外,一名男孩遭火車撞死,死者剛好就是補教班的學生,他的死亡,到底是意外或是自殺?他會不會經歷過跟蓮娜同樣的事情,最後選擇以死逃脫無法扭轉的現狀?
我想起電影結局,極度魔幻的畫面,蓮娜從母親身旁「走過」,每一步伐都如此地沉重卻又輕盈。
該怎麼解讀這個畫面?或許是蓮娜母親在極度焦慮中,看見了幻象?或許是奇蹟發生,蓮娜突然可以站起來走路,她將能脫離補教班進入一般班級就讀,從此成為「正常人/高人一等」,把補教班同學的「不正常」拋在腦後,就像安東轉班後,突然對蓮娜變得態度冷淡,因為安東即將擺脫社會加諸在他身上的「不正常」標籤,而蓮娜是他意圖甩開的自卑包袱。
或者,蓮娜的無法行走,一直以來都是心理因素?她的肌肉根本沒有萎縮,只是長年承受外界對她的歧視(連「權威」的醫生都判定她只能做輪椅),造成她的自信心不足,以為自己一輩子站不起來;回想片中蓮娜躺臥火車軌道一幕,她在極度震驚與恍惚精神狀態下,曾經走過幾步路,說明她的不良於行,極可能受到心理因素影響。(蓮娜的「欠缺自信導致不良於行」,隱喻的是補教班學生的惡/擺爛/自卑,源自社會大眾先入為主的觀念,提早判定這群孩子只能是「壞孩子」,而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順著人們的想像,成為了那個「壞孩子」。)
又或者,蓮娜的行走,只是在告訴銀幕外的觀眾,世界很殘酷,沒有人可以幫助你/妳,要想生存,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條生路。
《廢青同盟》是導演Ivan I. Tverdovskiy的首部劇情長片,無論是劇本或敘事或剪接都非常厲害,演員們也同等出色,演技爆發力十足,希望這部影片可以在台北電影節的國際新導演競賽獎中奪下大獎,也期待電影日後可以上院線。
台北電影節場次:
http://www.taipeiff.org.tw/Program_s.aspx?FwebID=f42c6212-7c25-438a-89c5-2320353cbad5&SubID=51&FilmID=12&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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