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電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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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講的是一個愛國女大學生和漢奸的愛情故事。

也許讀者會覺得說是「愛情故事」太武斷，你不相信王佳芝有愛上易先生，你更願意相信王佳芝的死是易先生造成的，都是易先生的錯，這樣的想法源於我們傾向投射同情在弱者身上，更何況，王佳芝的對手是「可惡的漢奸」，從結局來看，王佳芝死了，易先生沒中美人計，我們情願相信，只有壞人欺負好人，而非壞人被好人欺負。

本文試在論述這是個悲傷的愛情故事，並分析王佳芝和易先生在電影中的心理過程，但在這之前，我們必須丟棄相關語言的束縛，我們且把「可惡」和「漢奸」擱在一旁，易先生就是易先生，他也是一個平凡的人。

我把故事切割成兩個階段：話劇時代和美人計時代。

話劇時代由六個嶺南大學話劇社學生密謀暗殺易先生為主線，話劇時代有幾個特性，首先，它講學生運動的幼稚天真，在計畫初期，有人問鄺裕民(以下稱鄺)話劇社裡沒有人會殺人，怎麼辦？鄺很激情、自信地(就像是學運領袖那樣地講話方式)說：

「殺人是自然反應，見到一個漢奸，一個出賣國家和同胞尊嚴的人，你就會知道殺人一點也不難......」

殺人不是簡單的事，在話劇時期結束前，他們總算殺了第一個人──曹德禧，曹前來勒索學生，賴秀金拿了槍不敢扣鈑機，鄺要刺曹前還扎到自己手，其他男生分別刺了好幾刀才刺死曹，曹死前狀態很可怕，他一點也不驚慌，冷靜地走向樓梯，最後才不支倒地，對比眾學生的幼稚天真，曹德禧這才是在社會污泥裡打滾過的練家子，被刺，第一個想法就是逃，反觀學生，刺不死，驚慌地哭嚎，完全不知所措。

沉不住氣，就是話劇時代的第二個特色，它注定讓學生運動失敗，我們可以在這時代看到很多「慶祝」的場景，話劇演出成功，要慶祝，易太太再約，要慶祝，易先生主動約王佳芝，要慶祝，除了慶祝，他們也容易沮喪，錢不夠花，易先生沒進門，甚至王佳芝和梁潤生的初夜，都可以讓他們心情低落，導演有意拍攝這些場面強調「沉不住氣」正是學生運動失敗的原因。

在這一群幼稚天真的大學生中，王佳芝特別突出，從她假扮麥太太和易太太出遊那次，我們可以看出只有王佳芝可以撐住場面，她的條理和自信獲得易太太的信任，她也當仁不讓成為暗殺易先生的最佳人選！

綜觀王佳芝在話劇時代，有三個特性：

1.思路清楚：從她陪易太太出遊，及與易先生的應答即可看出，她也很清楚，「只要易先生再來電話，我等於是答應要當她的情婦了。」

2.沒有無謂的多愁善感：從她對抽菸的態度可以看出，賴秀金遞菸給王，「搞藝術的不會抽菸不行的。」，王意思地抽了一口，之後，除了她和易先生交流，她都不抽菸，她不為膚淺的搞藝術抽菸，她只在該抽菸的時候抽菸。此外還有「破處」這件事，為了成功成為易先生情婦，她願意把初夜給跟妓女有經驗的梁潤生，好狠的筆！因為沒有無謂的多愁善感，王佳芝才能義無反顧地犧牲自我。

3.真誠、率真：王佳芝看黑白電影，落下清淚，易先生也說，「妳的眼睛裡沒有害怕。」這是王佳芝在話劇時代最寶貴的資產，但在之後的行動中，她將被迫捨棄這個資產。

話劇時代對易先生心理的著墨不多，電影在這階段只給觀眾關於「漢奸」處境的印象，王佳芝和易先生約會，從易先生口中，我們大概可以知道他的生活非常緊張(「這樣輕鬆說話，對我來說，真的很難得。」)，易先生的工作場所很黑暗，充滿尖叫與鮮血(「我不看電影，我不喜歡黑的地方。」)，最後是他講到電影中重要的主題──「恐懼」，易先生說，他交往的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千秋萬代掛在嘴邊，......從他們眼睛裡我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恐懼。」

易先生是影片中擁有最多恐懼的人，他心懷恐懼，自然容易在別人眼中看到恐懼，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同時也是最會隱藏恐懼的人，這是他維持在黑暗中主宰地位的方式。關於這點，我們在下一篇分析床戲的文章中也能看到。

說說漢奸底下的人是怎麼看待漢奸的，試著想像那個時代，列強瓜分中國，中國人面對列強的船堅砲利完全沒有反抗餘地，平平都是人，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就要像個次等人，看看電影中的上海租界情況，路上躺著一具具凍死或餓死的中國人，中國人沒錢上館子，排隊等著領配給的食物，沒有人想過著如此沒尊嚴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漢奸心裡的想法或許是：與其在列強前面低聲下氣，不如我效忠一個跟我比較相近的列強，利用他的勢力來培植中國人的力量，他把寶押在日本人身上，因為日本也是亞洲國家，長得和我們相像。

「漢奸」幾乎等同投靠日本人的中國人的代名詞，並且具有負面意含，何故？第一是因為二戰日本是戰敗國，第二是日本曾在中國做下各種慘絕人寰的事，明明投靠美國、德國、法國的中國人大有人在，為什麼偏要把投靠日人的中國人特別拉出來，給他一個負面的標籤，原因就在這裡。

「漢奸」的心事，透過易先生的司機口中可以知悉一二，他載著王佳芝駛過上海租界街道，看到洋人在欺負中國人，他輕鬆地說：

「(洋人)只能吃硬麵包，一天領二十塊。」

是「漢奸」這個身份給他尊嚴，有日本人背後撐腰，他連洋人都敢踩。

曹德禧事件結束後，電影進入「美人計時代」，王佳芝不再是女大學生身份，她正式踏上色誘易先生的不歸路。鄺在上海找到王佳芝，鄺承認話劇時代的他們太幼稚、太天真，被人暗中監視都不知道，王佳芝說：

「我們都付了代價。」

從話劇時代到美人計時代，王佳芝變了，她失去了真誠和率真，看黑白電影，她不哭了，易先生再次看到她也說，「妳變了。」易先生想說的是，他在王的眼神中看到他平常交往的人眼中的東西──恐懼，王佳芝的恐懼來自她的特務身份，但她很聰明，話鋒一轉，把恐懼推給了戰爭帶來的流離苦難，「能活著再見面，很不容易了！」

多險的一刻，只要這話接得不對，王佳芝就死定了，易先生對恐懼的品質最敏感，一眼就能判斷恐懼的真偽。

我們有必要瞭解王佳芝面臨的處境是多麼艱困，在和重慶派的頭子老吳密會時，老吳對王說：

「一旦他(易先生)起疑，妳就很難活著離開。」

「一旦上路，妳就不能再回頭。」

看完這兩句話，也許對王佳芝該犧牲的東西仍是沒有頭緒，簡單來說，她從此變成「易先生的女人」，變成某人的女人意味著成為他的附屬品、禁臠，她的意志、時間都是那個男人的，所以，王佳芝在第二場床戲前，對易先生說：

「我的時間都耗在等你和輸錢。」

先談輸錢，在電影中，麻將牌桌是「牢籠」的象徵，她困住女人的心靈，電影中的太太們的互動不是發生在牌桌上，就是在聽戲上，所以王佳芝也說：

「你說女人有多少樂子，除了逛街，就是打牌，打牌還好阿，關在家裡。」

戲末，易太太來關心為王佳芝神傷的易先生，易先生把她打發走：

「妳先下去，繼續玩牌。」

自從王佳芝成為易的情婦後，身子、意志和時間都給了易先生，易先生多厲害的角色，她必須真的愛上易先生，才可能不被易先生懷疑，老吳也說過，之前派的兩個女特務，釣了易先生一陣，先後都被殺掉了，還供出一批名單。

這就是王佳芝最大的犧牲，她不能決定自己要愛誰，選擇權交出去了，且聽在老吳和王佳芝第三次密會時，老吳和王佳芝談「忠誠」這件事。

老吳說：

「王佳芝的優點......王佳芝只當自己是麥太太，不是搞特務的。」

「情報人員信念：忠誠，忠於黨、忠於領袖，忠於自己國家。」

再看看王佳芝說什麼：

「陷阱是什麼？我的身子嗎？他比你們更懂戲假情真這套，他不只要往身體裡鑽，還往我心裡面愈鑽愈深，我就像奴隸一樣讓他進來，只有『忠誠』地待在這個角色裡面，我才能夠鑽進她的心裡，每次他都要讓我痛苦得流血，哭喊，才能夠讓他感到滿意，他才能夠感決到他自己是活著的，在黑暗裡只有他知道這一切是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也可以把他折磨到撐不下去，我還要繼續，直到精疲力竭，我崩潰為止。」

從王佳芝的血淚獨白裡，可以確定王佳芝在此次行動中，全副身心都交了出去，唯有如此，她才能在恐懼的平台上和易先生搭手。

很多人很難相信王佳芝愛上易先生，認為王佳芝最後叫易先生離開是「假戲真做」的結果，開啟一連串討論，他們討論王佳芝何時真正對易先生動了感情，他們太小看特務這行當了，王佳芝非得整副身心對易先生「忠誠」，不然美人計一定會失敗。

老吳口中的「忠誠」錯了，那時的王佳芝才不是「麥太太」，她是名副其實的「易太太」！

王佳芝的腦袋一直很清楚，她很清楚自己是暗殺易先生一枚重要棋子，如果暗殺行動發生在妓院場景之前，王佳芝就不會叫易先生逃跑，易先生會死於王佳芝的美人計。

妓院場景有深意，導演是拿「妓女」的處境來比擬漢奸，易先生孤單地坐在和室裡，門外日本軍人走過，他要刻意低頭不讓他們看到，易先生在中國人和日本人眼前都抬不起頭來，一段精彩的對白，王佳芝說她知道為什麼易先生要約她來妓院。

「因為你要我當你的妓女。」

易先生回答：「我帶妳到這裡來，比你怎麼懂做娼妓。」

王佳芝講那段話，我本來預期又是一場性愛場面，在妓院做愛，一點也不怪，豈料，導演在聲色場所裡安排了感人至深的喬段。

王佳芝給易先生唱了一段歌，內容大概是講男女真心相愛永不分離：

「郎呀咱們是一條心......妹妹像一條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

【妓院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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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易先生拍手，眼眶泛淚，拭淚，這是易先生唯一一次在電影中流淚，這代表易先生露出他人性的那一面，他相信王佳芝，把王佳芝當成自己人，劇情也自然而然地開展到易先生要訂製鑽戒給王佳芝，王佳芝在心靈上勝了易先生，易先生離危險愈來愈近。

王佳芝本身充滿了人性，看到魔鬼臉上露出人性，她焉能不感動，我認為，是易先生的人性讓王佳芝叫他「快走！」，是他的人性救了他自己。

王佳芝的人性喚醒易先生的人性，這是就色戒最重要轉折的原因，選誰演王佳芝很重要，李安選了湯唯，他說：

「選湯唯有個很重要的因素，因為這戲情色很重。我第一次看到湯唯，很像我高中的國文老師、歷史老師，有那個味道，現在中港台很難找到這氣質。所以她本身不是那樣，演這樣的戲就不怕。如果她本身太上相，我就會擔心走到太色情。」

李安看中湯唯的，是她的純真還新演員的稚嫩，純真與稚嫩，是人性的最近距離，就算經過電影裡的百般摧殘，王佳芝喚起易先生的人性，還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總結一下王佳芝戲中的心理過程，在話劇時期，雖然計畫和成員很不成熟，她已展現絕佳的「大將之風」，那時她還有真誠和率真，進入美人計時期，她付出真誠和率真的代價，忠誠於老吳口中的黨、領袖、國家，也忠誠於易先生，最後，易先生展露了人性，王佳芝回應以人性，連帶著她的生命，還有大學同窗的生命。

回應這篇的標題，這部電影叫《色戒》，意思就是戒色，戒掉色情，王佳芝扮演的就是色本身，誰來戒色？不是王佳芝，是易先生要戒色，色情引來危險，也引出他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