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愛在他鄉》:愛爾蘭女孩的蛻變與成長
生於愛爾蘭的同志作家柯姆.托賓(Colm Tóibín,1955-)是當今英語世界的重量級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多聚焦於愛爾蘭鄉鎮的風土人情,並處理國族和性別兩大課題,出版於2009年的小說《布魯克林》(Brooklyn)即為一例。故事舞台設定在1950年代的愛爾蘭,來自南方小鎮的少女艾莉絲在姊姊的安排下,離開親人和家鄉,隻身到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尋求發展。托賓不僅以內斂沉穩的筆觸精準勾勒出愛爾蘭的社會景況以及布魯克林的移民生活,更打造出一位令人難忘的女性角色。
這樣的小說素材交到尼克.宏比(Nick Hornby)手裡似乎順理成章。同為小說家的宏比,過去曾兩度選擇以女性為主角的作品改編成電影劇本,並塑造出鮮明立體的角色讓演員得以發揮最大的潛能。不管是《名媛教育》(An Education,2009)的凱莉.墨里根(Carey Mulligan)還是《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2014)的瑞絲.薇斯朋(Reese Witherspoon),都因為精湛的表演而廣獲各大獎項與評論的肯定;想當然,《愛在他鄉》的莎雪.羅南(Saoirse Ronan)也不會例外。父母皆為愛爾蘭人並在愛爾蘭長大的莎雪.羅南,自認這是她演過最貼近自身的電影,而最終的表現也讓宏比和導演約翰.克勞利(John Crowley)讚不絕口,彷彿艾莉絲這個角色就是為了她而存在。
回到電影本身。故事開始於陰鬱灰暗的愛爾蘭東南方小鎮恩尼斯科西(Enniscorthy),那裡宛如「密閉空間」,放眼所見盡是生於斯、長於斯,甚至死於斯的愛爾蘭人,十分純粹。單純的環境讓人與人的關係更為緊密,整個社會彷彿是個大群體,誰習慣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或者誰與誰交好都不是秘密。這樣的互動狀似親暱,卻也令人窒息;不過,前提是你必須體認到自己是個人——獨立之人。在這般處境之下,艾莉絲沒有太多選擇,只能順從。雖然她在影片伊始不久便直接向凱莉太太(Brid Brennan飾)提出辭職,但別忘了,那根本是姊姊若絲(Fiona Glascott飾)的苦心計畫,而非艾莉絲的自主意願。如今回過頭來看,戲份不多的若絲其實是個關鍵人物,同時也是片中第一位產生「自覺」的人(女性),可惜礙於身體健康等現實因素,只能讓艾莉絲代她實踐。
相較於愛爾蘭,移民社會布魯克林則是個多元並存的「開放空間」。這裡的人來自世界各地,種族混雜,成長背景也不盡相同;更重要的是,布魯克林提供了工作和學習進修的機會。或許是刻意為之,愛爾蘭和布魯克林就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凡事恰好都成對比,譬如:愛爾蘭的凱莉太太刻薄刁鑽,而布魯克林的百貨公司主管方提妮(Jessica Paré飾)溫柔體貼;愛爾蘭人會在沙灘上換泳衣,而布魯克林人則先將泳衣穿在外衣裡面。總而言之,那道閃著白色聖光的藍色海關大門仿若預告了布魯克林是個事事美好的天堂,即使是室友之間的酸言酸語,聽來也只覺逗趣。故而艾莉絲一開始雖曾困於思鄉之愁,但仍是一帆風順,事業、課業如是,愛情亦如是。不僅如此,布魯克林更是進步(文明)的象徵。當艾莉絲因故返回愛爾蘭時,舊時友人頻頻向她探聽所見所聞,首先關注的便是摩天大樓。可惜艾莉絲從未在那些新奇事物上過份留心,當然故事的主軸也並非於此。如前段所述,艾莉絲的自覺才是重點,而布魯克林的社會特性正是觸發自覺的絕佳空間;換言之,《愛在他鄉》是一部女性的成長故事。
一如繼承父親宅邸的吉姆(Domhnall Gleeson飾),片中的愛爾蘭小鎮仍流露出濃厚的父權氣息,女性只能盼望趕快找個好人家,沒有太多屬於個人的發展空間。身處其間的艾莉絲,自然呼應了父權的控制,是個「密鎖」的身體:衣著打扮樸素無害,而且是處女。艾莉絲就像羅曼史小說中常見的女主角典型,至於布魯克林便是導引出她潛在慾望/自覺,使其成長的角色。在艾莉絲初到布魯克林時,影片中不時出現她照鏡子的畫面;這是值得留意的標記。法國心理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1901-1981)曾提出「鏡像階段」(mirrorphase)的理論,他認為這是建立自我觀念的重要時期,藉此能認知到自己是一個自主存在。由此見得,在這段期間,艾莉絲透過反覆的照鏡觀看,自我的主體性也隨之慢慢建立起來。不過,在傳統的觀看關係中,女性往往是「被看」的客體,即使是在較為自由開放的布魯克林也是一樣。因此,當艾莉絲受東尼(Emory Cohen飾)之邀前往海邊度假時,室友和主管提出種種的衣著意見無不是為了迎合男方的視線,東尼的口哨便是最好的證明。
一直要到故事中後段,艾莉絲才真正確立她作為「人」的主體性。首先是情/慾的展現。在東尼說出「我愛妳」後,艾莉絲當下沒有立即回應,而是過了好一陣子才重提此事,並明確地向東尼告白。我思故我在,這段期間無論是猶疑或思考,都只證明了一件事:艾莉絲的存在。確認個體的存在後,艾莉絲下個動作是找回主動性。東尼曾多次送艾莉絲回居所,但兩人終究只在門口道別,直到某次,艾莉絲讓東尼進了家門,踰越寄宿家庭的規矩,兩人更發生關係(打開「密鎖」的身體)。此舉不僅打破層層禁忌,艾莉絲還主動表露自己的慾望,翻轉了女性原先被看/被慾望的位置。
不過最為關鍵的還是在片尾的選擇與決定,那是一次完整的自我實踐。回到愛爾蘭後,艾莉絲不但邂逅了吉姆,更和他墜入情網中,兩人幾乎從頭再演繹了一次她和東尼的所有互動,包括吃飯、跳舞以及與家人見面。前後兩段發展分量相等,讓觀眾難以捉摸艾莉絲的想法,為的就是突顯出艾莉絲的猶疑不定,而最後的選擇也才會更具重量。大約有人會以為,艾莉絲是因為凱莉太太戳破她已婚的事實,才急忙做出決斷。事實上,當艾莉絲不再懦弱退縮,憤而挺身捍衛自己的那一刻,艾莉絲早已不是過去那個艾莉絲;那句「我叫艾莉絲.費歐勒羅(東尼的義大利姓氏)」更是有力地表明了自我意志。於是,雖然姊姊已不在人世,但愛爾蘭還是那個愛爾蘭,蛻變後的艾莉絲會如何抉擇,結果實在顯而易見。
艾莉絲的選擇也為故事帶出另一項議題:所謂的「home」(家/家鄉)是什麼?愛爾蘭是艾莉絲出生的地方,也是母親所在之處;布魯克林讓艾莉絲找回「人」的主體,賦予她全新的生命,同時也是東尼居住生活的地方。在駛往美國的客船上,艾莉絲與另一名愛爾蘭女孩的對話耐人尋味,她說:「布魯克林就家(home)一樣。」也許心之所歸,家之所在。看來,艾莉絲的蛻變在無意間也鬆動了傳統對於「家」的想像與定義。
撰文:張冠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