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絕命鎮》(Get out) - 睜開你的眼睛
一個電影導演要以劇情片(相對於紀錄片)談論美國的黑白種族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可以拿歷史事件討論,例如《自由之心》、《逐夢大道》,或者像《白宮第一管家》 整理一長段時間的歷史脈絡,或是如《傳奇42號》專注於某位歷史人物的遭遇與奮鬥。在那類電影中,黑白問題多少帶著距離感,例如時空差異,或者「反派」是比較激進、極端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以及保守古板又固執的老傢伙,這為大多數觀眾提供一種保護,可以放心認為「片中那些白人很壞,我可不是那樣的人」。《逃出絕命鎮》則不提供這樣的保護傘,它雖是部驚悚片,但主題就是在談種族問題,而且反派並不是什麼美國南方白種老粗,而是東北自認為自由派、沒有種族歧視的菁英,也就是說,所有自認沒有歧視的人,都可能會邊看邊自省。
本片描述白人女孩Rose(Allison Williams)邀請黑人男友Chris(Daniel Kaluuya)去她位於郊區的家見父母(Bradley Whitford與Catherine Keener),Chris心存疑慮,他的黑人好友Rod(Lil Rel Howery)也很反對,但Rose不斷強調她父母思想多麼開放、多麼支持黑人,Chris不想掃興,只好去了。但幾樁怪事之後,Chris開始擔心自身安危......
《逃出絕命鎮》在劇本中藏入許多引人深思的潛在涵義,把美國歷史上出現過的黑人困境導進劇情,像讓黑人失去自由、失去聲音的黑奴制度、或Trayvon Martin那樣因為膚色遭受更多的懷疑與暴力待遇並死亡,或者一些更日常的「微歧視/微侵犯」等等,都與《逃出絕命鎮》的細部劇情相連。
電影才剛開始,就反轉了好萊塢常有的黑白刻畫──通常是主角遇上魁武的黑人時要害怕,或是走在貧困黑人區域得緊張,但在《逃出絕命鎮》裡,是某位黑人男性走在白人高級社區感到緊張,再跟來一輛陰魂不散的白車,更令人惶恐,鏡頭繞著這名黑人轉,一下白車出鏡、一下入鏡,最後那輛白車入鏡時已經停下來,車門卻是打開的,觀眾不用等到鏡頭回到黑人身上,心臟就已經快跳出來了。更令人難受的,是那位黑人對這類厄運根本不意外,而是哀嘆「天啊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了」。這麼簡單的幾分鐘開場,導演已經把觀眾放進「黑人男性」這種族群的心境裡。
再來進入主題,Chris與Rose的「見父母」之旅展開之後,透過幾段戲,突顯Chris多麼習於無時無刻致力於「讓白人安心」,警察想要看證件就看,女方家人似乎意有所指在酸黑人就閉嘴,回話時保持低調謙卑,面對對方過度刻意到虛假的降尊紆貴態度保持冷靜 ,Chris的低姿態令人同情與難過,因為他想必是過去承受太多壓力讓他明白只有壓抑自己、盡可能表現溫馴才能自保。
Rose的家園從外至內,看起來非常類似蓄奴時代的南方莊園,甚至還有兩位黑皮膚的僕人,但Rose的父親不斷強調自己多麼支持黑人,用東岸白種菁英的自我感覺良好,包裝內心的「你們還是跟我們不同」思想。這些白人認為「我喜歡黑人歌手與運動家、支持歐巴馬當總統,就表示我沒有歧視,我很棒」,但心裡還是保存對黑人的疑慮與妖魔化:他們脾氣大、力氣大、在性方面威脅著白種男人......等等。總之就是一種沒來由的排斥感,像Rose父親對鹿的看法那樣。
這層安排更暗示美國黑人的困境──即使是支持歐巴馬總統的自由派白人,也未必真正發自內心平等看待黑人,至於川普的某些瘋狂白人至上支持者就更不用說了。這個國家走了兩百多年,依舊未能讓當年被運來當奴隸的黑人種族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明明身為公民,"get out"兩字卻不斷隱隱出現在迎面走來的白人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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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白人對主角做的事,暗喻著白人以強勢文化強迫同化。Rose的母親號稱是心理治療師,但她利用催眠將Chris的意識藏到心中的「沉陷處」(sunken place)。她使用精美高貴的茶杯與茶匙,用優雅高尚的攪拌動作,逼Chris放棄自我,無辜的他無路可逃,完成壞勾當的她卻依舊是個上流社會的氣質名媛。「自我意識掉進沉陷處」是很高明的隱喻,它代表受害者眼睛看得見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卻說不出口、動彈不得、逃不走。美國近幾年黑人民權運動開始出現"Black Lives Matter"的口號,跟這樣的感受也有關,黑人們看著一個同胞被無辜殺害了,接著再一個、再一個,黑人群眾難受、痛心、一再希望看見這情形獲得改善,但聲音卻很難被聽見,不管怎麼吶喊都沒用,只能悲呼「黑人的生命也是一條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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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令人發毛的白人社區,最終目標是要讓白人的意識移到黑人身上,以黑人的軀體繼續活著。這種移植聽來誇張,但更毛骨悚然的是,它反映了真實──想想白人在美國的歷史,先是屠殺印地安人、同化活下來的印地安人(文化謀殺),再來將黑人壓抑為奴,融進白人家庭符合白人的種種生活需求,這種以白人意志凌駕其他種族的做法,與片中的恐怖行徑相差也不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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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受害者起碼還看得見真實,總比看不見、完全放棄了好,看得見就有機會。片中許多從「眼」延伸的意象,例如意識掉進了沉陷處之後,唯一讓人還記得自己是誰、被誰傷害的,是眼睛,閉上就沒有了;此外,編劇特別安排Chris是個攝影師,當他與白人們相處氣氛尷尬時,他可將眼睛躲在相機鏡頭後面緩解尷尬,而相機閃光燈還意外喚醒了他的黑人同胞,逼迫他們的靈魂睜開眼睛看。
到了電影最後的警車燈,更是整部片的神來之筆。演到這一刻,不管觀眾膚色是白的黃的紅的黑的,都已經可以了解黑人主角對這警車燈的恐慌了。通常電影收在警車燈閃閃發亮、警笛作響的時候,都是觀眾與主角鬆一口氣的時候,警察會搞懂一切、抓走壞人、好人披著大毛巾坐在救護車上。《逃出絕命鎮》不是,它確保觀眾知道一個黑人處在那個處境,即使所作所為再正當,整個故事看在警察(尤其白人警察)眼裡會是甚麼樣子,導演在這還特別讓警車燈閃了一陣子,確保觀眾像海綿一樣把恐懼吸飽,才揭露黑人的命運。讓觀眾用Chris的眼睛看事情,徹底體驗身為黑人的生存壓力、恐懼與無力感,是導演的最大目的。
《逃出絕命鎮》每位演員表現都極為傑出,男主角Daniel Kaluuya過去在影集《黑鏡》第一季第二集的演出,令我印象深刻,但後來一直沒能拿到可以走紅的角色,這回終於讓他等到了,相信未來可以看到更多Kaluuya的演出。不過所有演員中表現最令人屏息的,是飾演家中女僕的Betty Gabriel,雖然戲份很少,但她的主戲同時充滿許多複雜的情緒,難度相當高,Gabriel演來卻毫無瑕疵。
本片導演喬登皮爾(Jordan Peele),正是喜劇組合「黑人二人組」(Key & Peele)裡頭的"Peele",《逃出絕命鎮》是他第一部執導的長片,並擔任編劇,拍攝成本才四百五十萬美金,北美票房截至目前已經破一億七千萬美金。雖然才第一部,但皮爾一點也不馬虎,不論是喜劇與驚悚氣氛的交錯鋪陳、潛在涵義與劇本的結合、場景與物件的安排等等,都經過用心思考。而且或許由於先前的喜劇經驗,皮爾的幽默安排可以來自四面八方,非常有趣,像某幕一位主要角色穿著白色衣服、戴著白色耳機、喝著牛奶,整個白到像要吞掉周圍的黑夜時,我明明還在擔心這些白人要做什麼壞勾當,卻又被這一片誇張的白惹到想笑,噢!連飲料都要純白的!
但《逃出絕命鎮》再怎麼笑都是帶著怒火的,這有點像黑人二人組的歐巴馬「憤怒翻譯員」搞笑系列,那系列讓憤怒翻譯員用誇張的言語及肢體動作,表達出談話時一向冷靜自制的歐巴馬內心真正想說的是什麼。這又讓《逃出絕命鎮》多了一種解讀角度──那些搞笑影片表達出黑人二人組想像在歐巴馬克制有禮、談話冠冕堂皇的表面下,其實對現狀充滿憤怒。對照《逃出絕命鎮》,不就像那些白人附腦的黑人嗎?壓抑真實想法,露出微笑,顯露白人上流社會菁英的所有特質,做一位讓黑人白人都接受的總統,然而經過歐巴馬執政的八年,黑白似乎沒有更「和解」,黑人依舊沒感覺更安全、更滿足,他們一樣覺得自己是被排斥、歧視的,就連在自由派白人菁英眼裡,仍是次等公民。到底要怎麼走,才能夠讓黑人民權更進步、更有保障、真正感覺跟其他公民平起平坐?恐怕非常難回答,這才是真正的恐怖片......因為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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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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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 Armitage: You know what I say? I say one down, a couple hundred thousand to go. I don't mean to get on my high horse, but I'm telling you I do not like the deer, I'm sick of it, they're taking over, they're like rats, they're destroying the ecosystem. I see a dead deer on the side of the road and I think 'That's a st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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