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終點》訪談:一場青春夏日夢。



2009年山羊鬍邀我去電影資料館看了一部完成於1970年的台灣電影《跑道終點》,影片因某些原因而遭禁演(禁演原因眾說紛紜,或許是裸露畫面或在片中提及同性戀或陰鬱結局等),日後又因版權問題,使得大部分的台灣觀眾都無緣得見(或不識)這部作品;看完《跑道終點》當下深受感動,山羊鬍鼓勵我寫篇感想,他說這片少有網路資料,值得一篇文章作為紀錄/紀念,因此我寫下「《跑道終點》:蒼白少年記事」一文(可點連結),意外拉開日後連串驚喜的序幕。

2013年,《跑道終點》文章底下有名網友留言,表示自己就是在片中飾演永勝的演員(蔡先生),他說電影拍完至今,一直沒能看到成品....;文章意外聯絡上影中人,我感到既驚又喜,趕緊找了個機會詢問聞老師《跑道終點》的版權問題,聞老師表示因為版權問題,電影要在影展或院線播映會有難度。

時間又往後走了五年,「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選映牟敦芾導演最早的兩部劇情長片,分別是《跑道終點》和同樣難得一見的《不敢跟你講》,看到消息時,心情很是興奮,趕緊寫了封信給遠在澳洲的永勝(很擔心對方已經沒有使用這個信箱),沒多久便收到回應,表示他將返台觀賞《跑道終點》;同一時間,我也與影展單位連絡,告知永勝回台的消息,影展單位立刻跟對方取得聯繫,邀請他出席映後座談。

因此,一部1970年的電影,一篇2009年的文章,多則2013年的往返留言,以及2018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讓始終無緣得見成品的劇中演員,在經過近半世紀的等待,終在大銀幕上重溫那彷彿如夢一場的青春回憶;部落格寫了12年,費時、費神、偶爾還覺得懶散疲憊,因為這件奇妙緣分,而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跑道終點》驚奇之旅的最高峰,大概是與飾演永勝的蔡先生會面吧;由於約定的咖啡館無法訂位,我跟山羊鬍提早約一個小時抵達餐廳,我們一邊擬定待會的談話內容,一邊觀察來往客人猜想:現在的永勝長什麼樣、他還記得近50年前的拍片點滴嗎?越是接近約定時間,心情越感到忐忑,此時,一名身著白襯衫、戴著黑帽、外表很精神的男子走入咖啡館內,我小聲問山羊鬍:「是他(永勝)嗎?」,對方一眼看到我們,他先遲疑一會才說:「Jones?」(有種在拍《電子情書》的感覺,哈哈),確定彼此身分後,永勝馬上露出熱情的笑容,一坐定位,便迫不及待地表示即將在大銀幕看到《跑道終點》的興奮之情。

我問永勝當初怎會接拍《跑道終點》?永勝說他和飾演小彤的David都是就讀美國學校的學生,由於兩人的英文較其他同學差,很自然就膩在一起,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永勝說他和小彤的感情好到這週末如果是永勝去小彤家過夜,下週末就換小彤去永勝家過夜(所以閱讀《跑道終點》的劇本時,有種劇本好像為他們量身打造的親切感),一天,班上一名牟姓女同學說她的父親投資一部電影,並由她的叔叔(牟敦芾)擔任導演,劇組一直找不到合適演員,女同學問他們有無興趣拍電影?充滿好奇心且覺得當明星很酷的永勝和小彤,一口應允參加試鏡,原以為只是在片中演個搬搬東西或串場的小角色,完全沒料到會接演主要角色;試鏡結束後不久便接到副導來電,確定他們的演出意願,並敲定拍攝時間。

永勝說演出《跑道終點》是他和小彤的第一份工作,他們為此都很興奮,我問:「那你們的父母有怎樣的反應?」,永勝說他一開始就跟他母親提過這件事,母親認為永勝只是想趁暑假時間跟小彤去哪鬼混,編出一堆理由騙他們,直到他們簽了合約拿回家才知道兒子真得要演戲去了。

「所以你一開始看到劇本時有什麼想法?」,永勝說那時候看到劇本有點似懂非懂,他在中山國小讀到三年級,小彤讀到四年級左右,倆人後來轉去美國學校讀書,中文程度並沒有太好,常要問年紀比較大的劇組人員這個字該怎麼念,或這段話是什麼意思等等,劇組人員跟他們說:「你們念錯沒有關係,只要嘴型對就好,這個會事後配音。」(二次觀賞《跑道終點》時,我有注意到幾幕畫面的演員嘴型和聲音沒有對上);我問:「我知道你還未看到電影,但片中是否有哪個橋段令你印象特別深刻?」,永勝想了一下說,有一段是他去世後,小彤去拜訪永勝父母,電影裡,小彤眼淚掉的唏哩嘩啦,他說拍那場戲前,他和小彤剛領到第一份薪水,兩人很興奮地買了一包菸紀念(對14歲的少年來說,買菸或許是一件看來很「大人」的事情吧),當時小彤把菸放在他的口袋中沒有拿出來,電影拍到一半,導演突然喊卡,指著小彤的口袋說裡面是什麼東西?接著劈哩啪啦罵了他們兩人一頓,說年紀這麼小怎麼可以抽煙云云,小彤後來被導演罵到哭,導演一看馬上喊開麥拉,然後把這場戲給順利拍完。

那麼你和小彤一直都有保持聯絡嗎?永勝說小彤在拍完電影半年後就全家搬去美國居住,由於他小時候很皮,小彤母親覺得永勝會帶壞他,因此沒收永勝寫給小彤的信件,兩人也就慢慢斷了聯繫;1992年的時候,小彤因為工作關係回到台灣出差,永勝有天開車外出,差點撞到一名路人,當時他覺得這人很眼熟,他心想這該不會是小彤吧?儘管有點不好意思跟對方打招呼(怕認錯人),但又覺得就算認錯也沒什麼損失,結果,那人真的就是失聯多年的好友小彤(有趣的是,《跑道終點》裡面就有一幕小彤差點被車撞到的畫面),永勝笑著說,當小彤告訴母親他又跟永勝連絡上時,他母親說他們兩人會當朋友大概就是命中註定的吧。

我問永勝當他告訴小彤有影展要放映《跑道終點》時,他怎麼反應?永勝問我:「你還記得你是哪天寄信跟我講這件事嗎?」,我想了一下說大約一個月前吧,永勝笑著說:「是4月1日愚人節喔。」,當他得知《跑道終點》要上大銀幕時,立刻寫了封信給小彤,問他有無意願一起回台看電影,小彤給他的回應差不多是:「當然啊,好啊,我會回台灣啊,我每天都回台灣。」,永勝說他想不通小彤的回應怎會這麼冷淡,後來才發現小彤以為永勝在開愚人節玩笑,因此他馬上把我和他的信件轉寄給小彤看,小彤才知道這件事是真的,「小彤跟我說他很想回台灣看電影,畢竟我們兩人上次見面已是18年前的事情了,可惜我告訴他的時間太晚,他五月份已經排定工作,無法回來台灣。」。

我接著問他:「我當初看完《跑道終點》時,會感覺電影裡除了講兄弟般的情誼外,也有點同性情誼的味道,你當時拍攝影片時,有這樣的感覺嗎?」,永勝說他當時讀完《跑道終點》的劇本,只覺得故事非常貼近現實生活中他和小彤的相處方式,但他沒有想太多;那你後來還有跟牟敦芾導演聯絡嗎?永勝說他後來有碰到《跑道終點》副導,便問起了導演近況,副導說牟導演後來轉往香港拍片,而後又因為到中國拍戲,而被貼上「附匪藝人」標籤,牟導演好像因此不開心而決定不再回台灣。



「你是否有聽聞《跑道終點》被禁演的真正的原因?」,永勝說他也不太清楚(畢竟當時年紀太小),但他提及一件趣事,他說班上同學得知他和小彤在暑假期間拍了一部電影,而且還是擔任主角,同學們都很期待看到電影,他和小彤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翻報紙上的電影版廣告,結果等了大半年,依然不見電影上映消息(也不知道該詢問誰),同學等待的熱情慢慢消退,有些人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有演電影(苦笑);92年他與小彤重逢時,小彤也問他:「那你電影(《跑道終點》)到底看了沒?」,永勝無奈回應:「電影根本沒上映啊!」。

場景控的山羊鬍對《跑道終點》片中墓園的場景印象特別深刻,他趁此機會問永勝是否還記得在哪取景拍攝?永勝說片中礦場好像在金山或三峽一帶取景,至於墳墓一幕,他不太記得在哪取景,倒是記得片中的墓碑是用保麗龍做出來的,他當時有跟美術組人員說這樣看來假假的,沒問題嗎?美術人員說:「黑白片看不出來啦!」,永勝接著說,當初拍攝《跑道終點》,差不多繞了台灣一圈(在很多不同地方取景,包括墾丁、花蓮等地),當時年紀小的他和小彤很興奮有機會可以藉拍電影機會全台走透透(剛好就是一個暑假的時間),他說片中有一幕他和小彤在養牛場玩耍,開拍前小彤警告他不要穿紅色衣服,免得牛隻會追著他們跑,永勝笑著說,片中牛群每隻體型都比他們還龐大,拍攝時很緊張,內心很驚恐,但導演一直要他們笑得再開心點,很辛苦啊。

「你們在電影開拍前有先做演技訓練嗎?」我問,「我們就直接上場演戲」永勝說:「但我聽同學說,選角結束後,牟導演有先來學校觀察我和小彤,當時導演站在三樓陽台看我們兩人走過操場,然後說:他們沒有問題。」;我說:「從你們拍完《跑道終點》到現在,中間隔了40幾年,你們現在終於可以看到電影,這件事真的很奇妙啊。」,永勝想了會說,這樣的感覺真的很奇怪,他說自己幾乎要放棄看到《跑道終點》的可能性,即便跟朋友說自己以前拍過電影,好像也沒人會相信他,永勝珍惜的說這次主辦單位會給他影片檔留存,他跟小彤說會把影片檔寄給他一份,小彤說他要把電影裡年輕的自己洗成大照片貼滿房間,證明他真的有拍過電影。

我說《跑道終點》一點都不遜於當代電影,無論是敘事或剪輯或聲音與畫面的搭配都有巧思與驚喜,永勝覺得牟導演非常的有想法也很前衛,他當時看導演的穿著打扮,還以為他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人;另外,永勝提起片中有一幕他和小彤走入礦坑的畫面,礦坑很黑很恐怖,加上當時常聽聞礦坑倒塌的新聞,使得他對進入礦坑一事感到格外的緊張與不安(難怪小彤說出:「我們今天不要進去了,我害怕這一次進去了就永遠都出不來。」台詞時,表情會如此的真實),然而嚴厲的牟導演一直要求他們兩人走進去一點再走進去一點,因此永勝跟小彤便私下協議說不要走太裡面,反正導演問他們話時,故意小聲回覆就好(小朋友的心機,哈)。

山羊鬍提了《跑道終點》裡的經典畫面,他說:「我記得你們在片中有裸泳的畫面。」,我說:「我跟山羊鬍有在猜是不是這一幕戲讓電影被禁演了。」,永勝表示,如果沒記錯的話,裸泳那場戲原本設定是要穿內褲下水的,當他們脫掉上衣和褲子準備跳水時被導演罵了一頓,導演希望他們身上穿的是布袋做的內褲,而不是BVD之類的內褲,由於當時也不知道去哪買布袋內褲,加上不想再挨導演的罵,心一橫就全裸上陣,電影拍完多年後,永勝跟小彤在電話裡有聊到當年拍攝這一幕時的心情,由於當時的他們正值發育期,因此全裸對他們來說最擔心的一件事是:「你毛長出來了沒有?」,很擔心下面還沒長毛的自己會被同學們笑。(《跑道終點》這場山林戲水裸戲處理的相當自然自在,效果非常好,不過電影裡也有幾場永勝和小彤著內褲的畫面,而且應該不是布袋內褲。)




這個午後與永勝的咖啡時光,除了聊《跑道終點》的拍片點滴,另外聊了永勝和小彤的生活近況,訪談結束時,在《跑道終點》片中飾演永勝母親的劉引商女士意外從我們身旁經過,我趕忙說:「劉引商女士耶!」,永勝多年沒見到劉女士,趕忙追了出去,並在華山光點戲院外上演一場久別重逢的母子相認戲碼。

我想《跑道終點》的放映,對導演(以及電影本身)來說,是漫長等待的結束、對觀眾來說,是補上台灣電影很重要的一塊拼圖、對劇中演員來說,是重溫各自的青春時光(可惜片中飾演永勝和小彤父母的四位演員,已經有三位過世了),而對當時年紀仍小的永勝(以及小彤)來說,是更確定那年暑假,兩個年輕孩子跟著一群電影人跑遍全台灣,拍了一部關於青春、友誼、死亡、以及巨大負罪感的電影,那個如夢般的14歲夏天冒險回憶,原來不只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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