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不敢跟你講》+《荒漠沙海》。
《不敢跟你講》:不敢講,不能講。
牟敦芾導演的處女作《不敢跟你講》,講述大原的母親因病過世,好賭父親在外欠了筆賭債,債主要莊父讓大原停學去做學徒,莊父不想毀掉孩子前途,故表明會在期限內清償債務,偷聽到父親與債主談話的大原,為幫父親籌錢,半夜偷溜去印刷工廠做工,班導白老師注意到大原上課時常常精神不濟,決定拜訪莊父,瞭解大原的家庭狀況....。
「我們班的學生,功課、操行、秩序各方面都比別的班級強,我的方法是不會錯的!」
《不敢跟你講》跟《跑道終點》一樣,當年都沒登上院線(背後原因一樣不清楚),少有台灣觀眾看過或聽過這部影片(不過《不敢跟你講》有拿下金馬獎最佳童星獎);修復後的《不敢跟你講》,儘管少了一本膠卷,但不影響對電影的理解;看完《跑道終點》和《不敢跟你講》,確定牟敦芾導演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不敢跟你講》很適合和《跑道終點》對照觀賞,兩部影片都有孩子間的深厚情誼,以及對威權的批判,一如《不敢跟你講》裡的白老師為追求成績與秩序,將每個孩子都訓練成同一種模樣的恐怖,而在《跑道終點》裡,則透過小彤對父親的反抗,質問成績是否能代表一切、跟所有人做同樣的事是否才算正確?
《不敢跟你講》也講成人世界無所不在的暴力,例如白老師對學生的掌控、債主對莊父的威脅(階級與貧富差距問題,在《跑道終點》也有提及)、房東大娘對莊父或是莊父對大原的誤解(既定印象)等等,而在暴力底下生活的孩子,常常是有苦說不出,面對威權,學會噤聲(不准跟大人頂嘴),即便替家人著想,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多不夠好;不敢跟父親和老師講實話的大原,背負著「父親為了讓我升學而跟人低聲下氣」的愧咎感,其實就跟《跑道終點》的小彤為了符合成人世界的想望,不斷逼迫疲憊的永勝努力跑下去,最後逼死永勝的愧咎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跑道終點》結局,小彤說他不懂人情世故,有時候白的事情會變成黑,有時候黑的事情會變成白,有時候又覺得黑的事情會一路黑到底,沒有轉圜的餘地,小彤的這段獨白,講的是人心的善變,什麼事可以被接受什麼事不能被接受,沒有絕對的標準,完全視當下的情境而變化,正如小彤要永勝努力跑下去,那是好朋友間的相互砥礪,應是一件正面的事(社會一直鼓勵孩子追求更好的成績以獲得更好的出路),可是永勝卻因此過世,好事又成了壞事;回看《不敢跟你講》,大原為幫助父親還債而去工廠上夜班,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卻因此耽誤學業,又像是做了件壞事,同樣的,白老師戴上眼鏡表現威嚴,並用高壓(填鴨)方式教育學生,沒有因材施教是壞事一件,但學生們的成績因此躍升校內第一名,在他人眼中又成了好事一件;無論是《不敢跟你講》或《跑道終點》,兩部影片都在質疑生活中的「看似尋常實則隱藏暴力的價值觀」,而這樣帶有質疑的批判態度,放在民風更保守的60年代台灣,顯得格外醒目。
《不敢跟你講》片中,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大原在故事比賽中,說了個跟同學們都不一樣的生活故事,遭到同學們的嘲笑,倒是白老師的畫家男友喜歡大原的故事,大原說:「其他同學都不愛我的故事。」,畫家說:「你覺得他們的話對你很重要嗎?人很難讓每個人都瞭解你,你懂我的意思嗎?」,大原說他懂,但又想了一會,搖頭說他其實不懂。
這場戲之所以迷人,一來它呈現了成長中的孩子(尤其是性格特別敏感的孩子),對生活依然處於似懂非懂的狀態,他們性格仍未定型還拿捏不準該如何與周遭人群互動(無法真正的融入群體),試圖找到自己在群體中的位置;二來電影裡有一幕白老師跟畫家談話,每次畫家要講些話,白老師都會插嘴打斷,最後導演突然剪一幕畫家手沾白漆朝他的黏土塑像猛拍一掌的畫面,這場戲就這麼戛然而止,《不敢跟你講》片中另一次出現類似的處理手法是大原的秘密基地遭到破壞,累積多時的委屈與憤怒湧上,他突然用手大力拍了一下掛著半空中的球,接著畫面同樣快速切換到下個場景,兩場戲讓人看見畫家和大原的相似之處,畫家之所以對大原特別疼惜,或許是在大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為想法與人不同而被嘲笑與打壓);三來由於飾演畫家一角的正是牟敦芾導演,讓我有著導演藉畫家一角來闡述他的理念的想法,包括畫家對白老師提點說:「威嚴不是非必要的事」或是對大原的鼓勵等等。
有趣的是,原本蓄著一臉鬍子的畫家,最後在白老師的勸導下剃掉鬍子,剃掉鬍子的畫家,像不像《不敢跟你講》片尾令人錯愕的「正面樂觀有希望」結局(更易於被接受的形象、更符合當時的政治氛圍)?提到《不敢跟你講》結局,電影映後座談請來牟敦芾導演的兩位好友,分別是本片編劇/場務的黃貴蓉女士和本片美術設計的黃永松先生,他們兩人不約而同表示50年前看的《不敢跟你講》版本並沒有片尾那段狗尾續貂的畫面,也不清楚是誰加上這段影片,座談主持人說他訪問本片出品人劉先生時,對方也不確定片尾多出來的畫面到底是誰加上去的。
想來,《不敢跟你講》講述年輕孩子面對威權人物時的習慣性噤聲,而本片在原有結局外又多加一段更光明正面的結局,不正好跟本片討論的主題相呼應嗎?不只是不敢講,可能更是不能講(諷刺的是,即使片尾多了一段符合當局要求的畫面,電影最終依舊沒能上映)。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莊父。
「爸爸,我不敢跟你講。」大原。
最後,我一直覺得厲害的導演通常很會磨他的演員們,牟敦芾導演的《跑道終點》找來兩位素人演員演出永勝和小彤兩角,表演非常地自然有說服力,同樣的,《不敢跟你講》裡飾演大原的童星俞健生,無論是開心或難過或擔慮或害怕等,每個情緒變化都有層次,讓人印象深刻啊!
《荒漠沙海》:我心遺失在荒野中。
「迷路不是因為看不見,而是因為不知身在何處。」
《荒漠沙海》應該是我近期看過的紀錄片中,最喜歡的一部吧,或許對部分觀眾來說它的步調太緩太慢太詩意(大量的長鏡頭),但它好美,它的美在於聲音與影像的層層堆疊,千變萬化的雲彩與漫天飛舞的蝙蝠、暴雨前的低鳴、嗡嗡的電波聲響、潺潺溪水與駛過平原的火車轟隆聲等(自然與科技的交錯),坐在漆黑戲院中被四面八方襲來的聲音包圍,確實有著置身荒野的錯覺。
《荒漠沙海》的美在說故事的人,影片探討美墨邊境的偷渡問題,有查緝者,有難民,也有生活其中的人,受訪者訴說故事時,背景若非自然景緻便是近乎全黑的畫面(導演說他用16厘米攝影機拍攝,較難捕捉暗景光源,因此銀幕上的黑並非抽離畫面,而是暴雨前的黑暗,忍不住要想,若把銀幕畫面調亮會看到怎樣的影像?),這樣的處理方式,既是保護當事人的隱私,也是希望觀眾能更專注於或傳奇(好奇片中提及的四尺高山谷怪物到底是什麼)或恐懼或感激的故事。
《荒漠沙海》的美在於邊境、大漠、驟雨、難民、警察....,每一件人事都有多重意義,善與惡,黑與白,並沒有那麼地涇渭分明,一如冒死偷渡去美國生活,到底值不值得、驟雨可能為迷失荒漠的旅者帶來甘霖,也可能洗刷(消抹)掉命喪荒漠的難民的存在痕跡、或者阻擋難民進入美國的人道問題等等。
「還好我們活下來了,而且毫髮無傷,我永遠不會再回去那裏,永遠不會。」
Joshua Bonnetta和J.P. Sniadecki導演拍出一部又殘忍又包容又暴力又溫柔的作品,《荒漠沙海》於我,是專屬於大銀幕的作品,若在家就著小螢幕觀賞,大概會感受不到片中寬闊無邊際的荒漠致命感,也難以呈現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與無助感吧,5月12日仍有一場放映,推薦給不怕慢步調紀錄片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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