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家庭與私人空間的破壞與重組

李安導演的《推手》有一幕老朱和媳婦瑪莎同桌吃飯的畫面,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只有瑪莎一臉不悅地偷瞄著公公。隨後,老朱獨自一人在客廳看片,一片換過一片,通通看不下去,其中一部片是但漢章導演的《怨女》,播出的片段剛好是吃飯戲,夏文汐飾演的銀娣服侍她的外公外婆用餐,場景與稍早《推手》片中,老朱和瑪莎共餐的畫面十分相似。

這場戲的趣味,在於這或許是李安導演的自嘲,老朱覺得《怨女》的餐戲無聊,暗示坐在銀幕外的觀眾可能也會覺得《推手》的餐戲很無趣。當然,這也可能是李安導演安排的小彩蛋,因為對不習慣有長輩住在家裡的瑪莎來說,她就是「怨女」啊!

今天參與「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我們在電影院上課」活動,擔任《推手》的映後座談人,跟新莊高中的同學們分享我對《推手》的想法。其實我很難得在這麼多人面前講話,心裡很是緊張,但我是真心喜歡《推手》,希望有順利將對導演與影片的想法傳遞給同學們。

話說,在講座之前,我已經先在家裡重溫過一次《推手》,今天陪同學們再看一次電影,還是能找到一些新的想法,電影啊,在戲院看跟在家看仍是天差地別,戲院無論是畫質音效還有觀影的專注度都勝過家裡的小螢幕太多。

第二次拜訪「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依然對影廳優異的影音設備感到印象深刻!謝謝邀請我的芸貞,謝謝一起看電影聽講座的同學們。希望今天的映後能讓大家對《推手》有多點想法,也希望大家會繼續去戲院看電影!

【我的講稿內容整理】
(一)高概念的劇本:一名年邁的太極拳師傅大鬧中國城。
(二)劇情議題豐富:文化衝突,親子關係,黃昏之戀。
(三)說故事的技巧:《推手》的前十五分鐘,完美展示了「如何用鏡頭說故事」這件事,完全仰賴空間和氛圍來推動劇情,同時建構角色之間的衝突感。

空間與性格】

《推手》開場:老朱和瑪莎同處在一個房子裡,鏡頭從屋外拍向屋內,兩扇窗,兩個空間,井水不犯河水,很清楚揭示他們之間的「隔閡」。鏡頭擺在屋內,客廳與房間之間沒有門,兩人看似各自擁有獨立的空間,實則是會相互影響。例如瑪莎在寫稿時會清楚感受到家裡有「另一個人」的存在,或是老朱看電視以及跟著唱京劇的聲音會打擾到瑪莎。

老朱是太極拳師傅,性格較為冷靜,練武講究的是收斂,人一躁就容易露了底子。另外,中國家庭習慣一家子生活,群體大於個體,所以對老朱來說,即使不會講英文,也不知道怎麼跟瑪莎相處,但他對於跟不太熟悉的家人相處,容忍度是相對高的。瑪莎是美國人,除了不會講中文外,也比較重視個人隱私,想要有獨立生活的空間。瑪莎和老朱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人,兩人就算不說話都有衝突,有衝突的戲,就會好看,可以吸引人。

文化衝突】
如何表現文化的差異?一個寫書法,一個用電腦,炒菜時,一個是鍋子下油滋滋響,一個是青菜沙拉與烤魚,油煙少,也更重視健康。食物有差,生活習慣也有差。老朱抽了菸,煙蒂隨地丟,或許是中國社會普遍的習慣。對瑪莎來說,草坪是家裡的門面,也是擔心煙屁股會燒起來,有安全的考量,所以老朱抽完菸,瑪莎就會去撿菸蒂。

《推手》的開場,十幾分鐘的戲,幾乎沒有對白(微波爐那一幕是瑪莎第一次開口,一開口就是抱怨),只有肢體動作,人物嘴上什麼都不說,但觀眾從他們的互動與眼神與反應,便能明白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存在他們之間。

家庭空間的隱形牆】

老朱的兒子曉生和孫子傑米回到家後,空間的形式改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卻是七嘴八舌,各說各話,就算處在同一個空間,內心裡還是把「你的父親,我的家」、「美國時間,中文時間」區分得清清楚楚。

曉生既要安撫父親,也要應付妻子。曉生對父親的態度是亞洲傳統兒女的反應,同時加上父親在片中提及的文革事件,更讓曉生覺得自己能活下來,能在美國發展,是父親的功勞,因此對父親有愧。

然而,曉生在美國生活多年,思想上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因此曉生處理問題的方式並不全然的全部向著父親,這也造就了他內心的矛盾。老朱和瑪莎都是單一文化教養下長大的人,他們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曉生不是,他有中國文化的底子,也有西方文化的薰陶,兩種思維被具象化成為現實的場景後,成了他的噩夢,畢竟,他既想要成為父親心目中的好兒子,又想要成為妻子心目中的好丈夫,兩邊都想兼顧,卻也無法讓雙方都滿意。

【精準的敘事】

讀《十年一覺電影夢》,大略知道李安對於《推手》並不是很滿意,雖然劇本獲得了劇本獎第一名,但他真正有意思要拍的片子是《喜宴》,一來是覺得《喜宴》比較有趣,二來是覺得拍老人家的黃昏之戀,可能太冷門,吸引不了觀眾。事實上,當初中影請李安拍片,他堅持想拍《喜宴》,怕拍了《推手》後,票房垮了,就沒第二部片可拍,但在經過考量後,還是決定開拍。

儘管《推手》不是李安的第一選擇,這部作品依然展現出李安在電影敘事上的能力。

電影不是小說,二流的導演會讓角色講一堆話,來補充人物的資訊,一流的導演會用畫面來完成敘事。前面講到李安導演對於空間的使用非常厲害,大家要是有機會看李安導演的其他作品,例如《斷背山》或是《色戒》,一定要注意看他怎麼運用空間來說故事。

除了擅用空間表現人物衝突外,李安也展現了他對好萊塢電影敘事的熟稔與掌握度,懂得用一些細節去快速堆疊角色的厚度。例如房仲業者琳達在開場與瑪莎的一小段對話,琳達對瑪莎說:「對付男人妳有太多要學。」瑪莎馬上對琳達說:「對付老公妳有太多要學。」其實,我們抽掉這場戲,對電影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李安把這場戲保留下來,讓瑪莎這個角色有了實感,從簡單的對話,我們明白了琳達離婚的事實,明白了瑪莎和琳達交情匪淺,也明白了瑪莎的寂寞,畢竟,郎雄不會講英文,丈夫又拒絕改變家裡的現狀(搬到更大的房子),琳達便成了瑪莎唯一可以吐苦水的人。

黃昏之戀】

老人家談愛情,跟年輕人談感情,大約會是不同的吧。年輕人敢愛敢恨,老人家有面子要顧(包括兒女的反應),不免曖昧含蓄(當然也跟他們的成長背景與教育有關)。《推手》拍老朱和陳太太的愛情,在幾個小點上,透露出兩人的好感。

(一)空間
陳太的烹飪教室在整修,只好跟交太極拳的老朱共用一個教室,教室分成兩個區塊,一邊在煮食,一邊在打拳,看似各有各的事在忙,但不同於電影開場,老朱跟媳婦同在一個房子內的強大距離感(老朱和瑪莎都刻意與對方保持距離),老朱面對陳太太,心裡有好感,所以故意把一名學員打飛上餃子區,將區分彼此的空間(隔閡)打破,成為單一個空間。

(二)討好
老朱把學員打飛,不只是想要破壞舊有空間,也是「求表現」,老朱要想讓陳太太對自己留下印象,刻意展現自己的能力。原來人不管是年輕或老,追愛的招數都是大同小異。除了在武術上有所表現,老朱寫字送給陳太太,也是向對方說:「我不只是學武的粗人,我也是文人呢。」另外,老朱把書法送去給陳太太時,特地穿上一身西裝、他就算生了病,一聽說要跟陳太太一家出遊,委靡的精神立刻消失不見,在在顯示出老朱對陳太太的在意。

沒事就好的溫柔結局】

《推手》的結局,陳太太和老朱都搬離子女家獨自生活,電影最後一場戲,兩人沐浴在陽光下,陽光代表希望,陰霾散去。老朱問陳太太:「下午有事嗎?」陳太想了想,說沒事,老朱聽了覆述:「沒事,沒事。」這邊玩了文字遊戲。第一個「沒事」,是指下午沒有事做。第二個「沒事」,是指兩人就算沒有兒孫在旁照顧,他們也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一切都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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